18、寧後
胞妹寧婉出嫁當日,迎接鳳駕的車馬載著即將入主中宮的寧薇踏上入京的旅途。這倒是為難了東郡的百姓們,兩場都是難得的熱鬧,居然撞著同一日來了。人們心裡都道這未來皇後娘娘真是不放心自己妹妹,看著自己妹妹的喜驕上路到餘家去了,自己才放心上了車馬上京。
一邊是豪門望族的婚禮,一邊是未來皇後的鳳駕車馬,對於東郡百姓來說,畢竟這貴族高門嫁娶時常都有,但這東郡出的皇後娘娘可是頭一遭,對於祖祖輩輩生活在東郡的人們來說,當真是百年難逢的盛事。取捨了一下,大多人紛紛趕去看鳳駕車馬的熱鬧,出城的路兩邊堵得滿滿當當,觀望的人皆是一片喜色,如有榮焉,倒顯得餘家的這婚禮迎親冷清了些。
迎接的車馬一路向北,所到城市皆有官員安排迎接,百姓引首湊著看迎接新皇後的車馬。昭順時代這位寧皇後這般待遇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車馬一路統共行了一月有餘,才將將行到了帝都京城。入城前特地在行館那裡停下整衣裝車馬,須得換上較為正式的服制。
寧薇雖未正式行冊封禮,但出行的禮制一切比照著中宮出行的規矩來。六匹毫無雜色的純色良駒駕著的翟車,車蓋為黃油橦黃裹,硃色正統色絲線垂絡,飾有佩環珠玉垂簾,行進時候相互碰撞會有清脆的鳴響。
蘇言雖這一路見過不少花樣百出的迎接,但帝京城裡頭這番氣勢浩蕩的還是讓人十分震撼。高城之上以及城門皆有嚴正衣甲手執佩刀的將士將士相迎,正中大道寬闊坦蕩,由正北外城門直至通往宮城。透過百姓聚居的外城時候,兩邊的酒樓窗臺邊上甚至路旁樹上都擠滿了人正往外探頭張望著。
車馬行到宮城前,厚重的硃色大門早早大開,迎接的禮官垂首恭敬的侍立在大門兩側等待車馬進入。透過中央宮道,行至太極殿前的門前,便需要下了翟車,改換成適合內宮中使用的小型鑾駕。正式的冊封在三日後,此番他們直接先入內廷萬春殿中休整,靜待正式儀式。
到了傍晚時候有宮人過來說,聖上晚膳來萬春殿這裡用。寧薇聽了面色有些複雜。平常人家夫妻多日不見,忽而聞丈夫要來,一般做妻子應為滿面欣喜。可寧薇不然,此時卻蹙著眉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最後嘆了口氣,恢複了往常平靜的臉色,吩咐廚下去備些往常宋衍喜歡的東郡菜色。
人未進殿內,早早有宮人通傳。蘇言看著下了朝換了便服的宋衍踏入殿中,儀態不怒自威,這就是她多日未見的父親,卻也是當今的君主。
寧薇在最前迎接,抱著蘇言的蘭姨以及萬春殿一幹僕從皆以迎接聖駕的禮數行禮。聽著寧薇的一句臣妾的自稱,蘇言頓時有些明白了寧薇為何剛才嘆氣,如今他們之間不僅僅是夫妻,更是君臣,早已不複從前了。
宋衍親自走上前去親和的拉起寧薇的手,關切的看著她問道:“這一路來京城可還好?”
“承蒙陛下關心,各地官員都有拂照,雖路途迢迢,但行至京城都算順利。”寧薇恭敬的回道,她的話語之中帶著些不自覺的侷促,顯然還不確定現在的自己該如何跟眼前這個已為一國之君的丈夫說話。
“阿薇,你這般客套拘謹的說話,朕聽著甚是不習慣。”宋衍不甚滿意寧薇現在突然有些場面的回話方式,笑著勸她道。“還是如同從前一般好好說話便是了。”
“好。”寧薇雖是答應了。蘇言卻沒有看見她面上一絲真切的欣喜,反而有些悲涼。宋衍雖讓寧薇如從前一般,不必改變,卻沒有發現其實先變了的是自己,一個“朕”字就足夠改變一切了,再說什麼別的都是沒什麼意思的。
皇後冊封儀式前三日照例寧薇是需要齋戒清靜準備的,所以今晚皇帝並沒留在萬春殿當中過夜,用過晚膳陪著蘇言玩了會兒便乘鑾駕回甘露殿了。
寧薇披著披風站在夜風當中望著皇帝的鑾駕慢慢遠去了,站在此處可以看到,整個西宮掖庭沉浸在如墨一般深沉的夜色之中,隨著她一同來京的還有幾位舊日東郡王府的姬妾,都被安置在了各處暫時居住,等中宮冊封過了,再給予正式封位。
而新皇登基,這意味著這西宮掖庭很快又會隨著大選充裕後宮,新的秀女進入宮中而重新熱鬧起來。那時可能就不會這般冷清了吧?寧薇伸手攏了攏自己的衣襟,這盛夏時節,這樣起風的夏夜裡還是讓人感到寒涼,她望了身後抱著女兒的蘭姨示意道:“我們走吧。”
此行只有寥寥幾人,在前頭提著燈籠照路的錦笙,行在後面的寧薇和蘭姨。蘇言不知道她們這夜裡突然要到哪裡去,只覺得越走越偏僻,行處偶爾遇見巡夜的禁衛,見著是未來皇後娘娘也不敢多問什麼,就垂首躬身讓到宮道邊上去。
這偌大的掖庭宮並非全都是後妃所居之所,還住著因為淪為罪籍而入宮服役的宮奴,還有就是失了寵,做了錯事,被帝王所厭棄的妃嬪。進了一道門禁之後,迎面這一條道格外的悠長而狹窄,兩邊的房子也遠不及其他的富麗貴氣,窄窄的擠在了一塊兒,莫名透著種不詳的陰寒氣息。
蘇言有些不安的伏在蘭姨的懷裡,卻見著前面的寧薇停下腳步打量那其中一件房子。半晌,只聽道寧薇輕聲的唏噓了一句道:“這麼多年,這個鬼地方倒是一點沒有變化,從前第一回母親和蘭姨把我帶到這裡時候,我似乎也只比言言大一些。那時候真的害怕極了,生怕鑽出什麼鬼怪來,不過現在站在這地方反倒叫我十分平靜。”
只見寧薇伸手把那扇門推開了,狹小幽暗的屋子燈籠照上去一眼便能夠看個遍,只有一張充當床鋪的木板,幾張缺腳躺在地上的破椅子。只有寧薇和蘭姨知道十多年前,曾有個披頭散發,形如鬼魅的失寵妃嬪在這個唱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在一個和今晚差不多的夜裡死去。
寧薇提著自己裙擺,跨過有些高的門檻,踏入房間。永巷這裡住著失寵妃嬪的房子門檻都修得很高,門口卻早得十分窄小,即使是最為陽光燦爛的日子,這裡依舊是昏暗不明的,像是陷入永夜一般。民間傳說只有放置屍體的地方會將門檻造高,說是防止死不瞑目的屍體半夜出去作祟,故而用高高門檻將其攔住。卻不知這永巷高高的門檻,窄窄的門都攔著了些什麼。
寧薇走到床邊上看見下半有個物件露出一角來,示意旁邊的錦笙去撿起,是一塊有些破碎但看得出很是精美的佈置冊子,曾經裝飾在上頭的金線被拉扯出來了。錦笙輕輕撣去厚厚的灰塵,用手絹擦拭過才奉給寧薇,寧薇開啟冊子時候,蘇言遠遠看見是封文書,上面大多文字模糊不清已經難以辨認,唯能勉強看得出應該是封妃的文書。
蘭姨抱著蘇言,輕聲勸寧薇道:“如今聖上待娘娘甚是親厚,冊後大典在即,您何必如此感懷呢?”
“雖然母親她以利為先,曾經棄我。但她從前教我的那些並沒有錯,盛寵難永,確實應該早做打算。不然這便是天真的下場,人總需活得清醒一些。”寧薇合上手上的冊子道。永巷那夜之後,寧薇回到萬春殿之後,便再也沒有外出,靜待大典的到來,期間偶爾看看女官送來的各家官員家裡適齡待選的女兒的名單。
昭順元年,丁未月丁酉日,冊後典禮如期舉行。
芳流彤史、母儀用式於家邦。秉令範以承庥。錫鴻名而正位。諮爾王妃寧氏、乃忠烈侯之女也。系出高閎。祥鐘戚裡。矢勤儉於蘭掖。展誠孝於椒闈。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翬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稱。宜膺茂典。茲仰遵慈諭、命以冊寶、立為皇後。
太常寺承製官聲音洪亮,宣讀制命,寧薇戴尊貴無匹的鳳冠,出正統的祭禮服,儀態端正的立在殿中,朝南站立在承天殿前。由禮官正副使授予金印,金冊,交與身後宮人代為懷奉。尚禮官引導皇後出殿,到庭中心位置站立,宮人奉冊書,寶璽站於皇後東西兩邊。皇天後土,天地同證之下,禮樂聲中,皇後行四拜之禮。同一日,皇後所出長女宋言,破例受封元嘉長公主。
往後人們再提萬春殿這位皇後時候常常只說寧後,她的閨名很少再被提起。蘇言記得從那時起,自己原本的名字也開始被人所淡忘,下面的人見她都尊稱長公主,甚至連皇帝逗她時候更多叫元嘉,也唯有寧薇與蘭姨有時候會叫上一聲“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