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靈之死, 於莫菁或是莫瑾而言, 皆是橫亙在心中經久不愈的一道傷, 他們都清楚,阿靈之終局, 當中少不得他們兩兄妹有意或無意推波助瀾之為。自從長運峰下來, 莫菁有意不讓莫瑾知阿靈死時之慘狀,故而屍身待運回歇腳的行館之前便瞞著正行下山的莫瑾匆匆焚燒。
阿靈已非莫氏之身,只怕將那具四肢不全,內臟掏空的不堪屍首帶回去帝都城也未必能入莫氏宗祠。隨行的官兵只怕早已將長運峰的訊息傳回帝都,心說,若莫曄年與無銀尚念骨肉之情,便為其築個衣冠冢吧。
莫菁記得焚燒那日風雪連連不停,夾雜而來, 故而火點了許久都燃不起來, 後來那些官兵匆匆就地打了個草棚御擋了風雪, 再燃火種時才見那火勢漸漸從零星化作火海,莫菁站在旁側, 火光映紅了她的面容,一股熱浪撲過來照熱了身子。
她忽地想起, 經年之前與阿靈初見亦是在一場大火之中。那場大火是為了送別優姐姐, 如今這場是為了送別阿靈。
那時, 阿靈自馬車朱窗探出半張臉來, 仍只是個冠豔嬌矜, 為所欲為, 沒有嚐遍太多愛恨的少年。
——你在做什麼?
——燒屍體。
——哈,有趣!阿靈聽說民間有些農夫倘若不要了自己的農田,便會一把火燒了,等到燒盡的灰燼肥沃來年的土地。他們把這個喚作拋荒。你在哭嗎?
——是的。
——這樣的話,倘若有朝一日,阿靈也跟那個被燒的人一般,阿靈心中重要的人也會為阿靈難過嗎?
她微閉眸,掌心緊緊握著那把血玉骨扇置於唇角溫柔地親吻。
從前是初見,如今是離別。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一個容顏豔絕的少年自馬車裡跳下來,非要別人與他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嬴則相伴,輸則放人。其實,她當年未曾細究箇中原因,之後卻隱約明白,當年在自己得知阿靈身份之時,不管有無對阿靈用以心計引起他的注意,只怕阿靈最後都會將她帶在身邊,暗中護她多年。因那年,他該是奔著尋她而來,不管個中緣由是因了莫瑾還是僅僅為她。
一行人回到了歇腳的行館處稍作休整。翌日大約便要啟程返回帝都。而自己該何去何從,莫菁沒有想太多,如今她只覺得疲憊只想狠狠地大睡一場,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顧。接近暮『色』時分,莫菁隨意吃了幾口送上來的飯菜便撤了下去,她如今什麼也吃不下,再美味的東西也只味同嚼蠟。她站在窗欞旁側,從窗外望去外間昏昏沉沉的穹窿,只伸出手來了,緩緩地接了落雪一點於掌心,恍思許久,待到掌心覺得冰冷異常才清醒過來,望著掌中雪,心中一時哀慟,其實她的命運也如同這掌心雪,只隨風飄『蕩』,半點不由人。
站了一會兒,覺得腿骨舊疾疼起來,便撐著茶案坐了下來,枯坐了一陣,舊疾處的疼痛仍尖銳,不曾有片刻的消退,神思卻愈發清明,想到日後便不由得一陣悲慼。果然痛到極致了反而覺得更加清醒。
出了門,有心要去莫瑾那處看看他,自找到阿靈後她差人送去了訊息,目的就是叫他不要再在長運峰處這樣等下去。莫菁心裡明白,其實自小莫瑾便比她心思重,此刻境況只怕比她好不了多少。
才到了客房,守門的人見了莫菁,知她是車府令帶來的人並未多加阻攔,反而告知她,莫瑾如今不吃不喝,也不讓郎中察看傷勢,只閉門不出,不見任何人。
“你們隨送左侍郎至行館時,可曾有看出他有否異樣?”
守門官兵手按在劍鞘,搖首回道,“並無。訊息帶給左侍郎的時候,他只問一句,在何處找到,找到時是何模樣。來人都一一作答後,左侍郎只沉默了片刻,才平靜回好,隨下長運峰。到行館後他只召見了刑部司的關廷大人後,便任何人也不見,郎中也不見,晚膳也送不進去,只一直閉門至今。”
聞言,莫菁便這樣在雕花朱門在靜靜站著,心中其實對這個哥哥有怨,也有滿腹的傷痛無法宣洩。只不過,他已有心要這樣折磨自己,身為妹妹又有什麼立場去加重他這種負疚?心說,莫瑾從一開始便走錯了一步棋子,可你自己呢?這些年來所做的決定就可以說正確了麼?
她掏出藏在衣間的血玉骨扇遞至跟前,只淡淡吩咐道,“官爺,奴家拜託你一件事。待莫左侍郎出來了,勞煩你將此物交給他,就說……是莫小公子生前之物,是留是扔也全隨他處理。”
那守門官兵道一句客氣,便接了過來。
轉身離開,佝著身子,腳步虛浮只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拐過長廊,躲在簷下看著滿天細雪好一會兒,才終於忍不住,伸手捂著發酸的鼻子,眼淚簌簌而落。
沒一會兒,見院外有細碎的動響隱隱從院子裡傳來,忙擦了眼淚,強忍著傷緒,心中正疑『惑』,如今行館都封了,只允許朝廷的人下榻,眼下這會兒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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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下了樓,還未行至院內只見外間有幾個人把守著,關廷正領著人搬進搬出,回頭正見莫菁走過來,忙過去頷首作揖只換一句姑娘止步。
莫菁眼角泛紅,別開臉抬起手背去眼角餘淚,神『色』恢復如常才淡聲道,“是奴家越矩了。”
聞言,關廷只搖頭,忙解釋道,“非也。只裡面的皆是活埋在長運峰坍塌山洞裡的那幾人,挖出來時死二傷二,不過傷的那兩個估計也活不長。下官只是得了令處理而已。只怕姑娘靠近,見了不好的東西,會嚇壞了姑娘。”
莫菁微皺了皺眉,想起那日自己用了“眾醉”,否則山洞坍塌只怕也未必會讓這幫盜賊全軍覆沒。
她問出口,“是莫瑾麼?”
關廷斂眸,思索片刻後回,“姑娘何必知這麼多?於姑娘無益。”
莫菁抬頭,強扯出一絲微笑,“早晚要知道的。關大人也不必有所顧忌。”
關廷也不再瞞,“左侍郎只命下官將那些人凌遲後煮熟拿去餵狗。下官得了令用得有所準備,臨時下另闢刑室,用刑工具,沒想著叨擾了姑娘。”
話音剛落,他唇邊噙著絲月白風清的笑意,從容且優雅,彷彿方才所說只是與友閒聊般愜意,因他是自刑部司出來的,掌管刑罰,聞慣了血腥,甚至彥稽朝裡現今沿用的極刑之中就有好幾種是出於他之手發明的。
可莫菁不一樣,她覺得頭昏目眩,只胃裡翻滾著酸氣,也顧不得什麼,跑開只支手扶住院裡的樹,捂著胸口欲吐,乾嘔了幾聲,因胃裡空空什麼也沒有吐出來,末了,只緩著氣抬眸,便見關廷將一疊得齊整的手絹遞到她跟前來。
見莫菁輕聲道謝接了過來,關廷矮著眸低首撫了撫敝膝,淡淡道,“是下官失禮,嚇到姑娘了。”
莫菁微閉了閉眼,只輕搖嗪首,心中想著阿靈,又想著許多人,從前的情景便象是摺子戲一幕幕閃現在眼前,神思恍恍『蕩』『蕩』地,心中譏笑人命這樣輕賤。自己也變了,從前遇見這些事只覺得寒心恐懼,而如今,她只覺得快意。如此想著,抬眸看向要去扶她的關廷輕扯唇角一笑,似喜似悲。
見狀,關廷只一愣,濃眉俊朗,微蹙著眉尖。
莫菁只搖搖頭,眼角泛淚,緩聲道,“是奴家失態了。”,她又問,“你們這樣私下處理刑犯,可曾想過日後朝廷會追究?”
她仍是自私的,她只擔心如今不顧後果,只求報復的莫瑾,她來不及對人命傷春悲秋,況且加施在那些人身上的刑罰是殘酷了些,卻是死有餘辜。
關廷搖頭,“朝廷裡沒人在乎這些人的死活。他們在意更多的是事情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