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夫與趙老太爺算得上是舊識,當年方大夫年輕有為剛坐鎮同德堂,趙老太爺也還未衣錦還鄉,方大夫便是趙府的家行醫。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兩人再次在宣城聚首,雖多年未見,可情分依舊,是以六娘子也在方大夫面前混了個臉熟。
“放心,老朽為醫,豈會拿自己開玩笑,我早就出過水痘了。”
六娘子聞言長嘆一口氣,卻瞪著方大夫那張不算老的臉龐發了一會兒呆。這方一行明明今年也才三十有九,卻偏偏總喊自己“老朽”,好像不把自己喊老了他心裡頭不樂意似的。
不過就在六娘子思想開小差的時候,方大夫已經把好了媛姐兒的脈,緩緩的站起了身。
“如何?”六娘子一斂神色,連忙迎了上去。
“瞧姐兒現在這個樣子,從出痘到現在前後起碼也有半個月了,她現在發熱,身上有丘疹皰疹。”方大夫一邊說一邊掀開了媛姐兒的衣領指給六娘子看,“你瞧,都出濃了,可見一路來是沒有好好用藥的。索性這孩子也是有點福根的,身上發這麼多,臉上卻只有零星幾顆,不然一個小女孩兒家的,以後留了痘疤還怎麼嫁人。”
六娘子聞言心一沉,卻連忙道,“那您趕緊給開個方子吧。”
“這就給你寫個藥方子,一日三頓,趁熱喝,喝不進就灌,量一定不能少。”方大夫一邊說一邊走到桌邊,開啟了隨身帶著的藥箱,然後取出筆墨攤了張宣紙就寫了起來。“這是治水痘的方子,這是退燒的方子,若是到了晚上還高燒不退,就熬這個藥給姐兒服下。”
六娘子一一接過,然後細心的記在了下來。
方大夫隨即又落筆寫了一個方子,交給六娘子道,“這是夫人要的消毒的方子。”
六娘子臉一紅,連連道,“有勞您了。”
方大夫“呵呵”的笑道,“姐兒出痘這兩日切記一定要給她多喝水,吃些新鮮的瓜果蔬菜,清熱利濕的。”見六娘子點了點頭,他又繼續道,“所有姐兒用過的東西若是不用了一定要燒掉,若是還要用就要經沸水煮過。夫人雖出過了水痘,可平日裡照顧姐兒也不能大意,來回一定要記得用皂角洗手,勤換衣物。屋子要通風,可也要注意避寒。”
“那若是回頭結痂了姐兒癢了要去撓怎麼辦?”六娘子時時刻刻擔心著媛姐兒的面板問題。
方大夫道,“等姐兒水痘結痂了夫人就差了小廝來同德堂找我,我上門看過姐兒以後會給夫人開藥方子的。”
六娘子聞言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然後笑道,“那回頭我讓丫鬟跟著您去堂裡抓藥。”
方大夫點點頭,隨即又囑咐了六娘子幾點要多加留心注意的事兒,方才淨了手擦了臉,然後由魚安送著出了暖香塢。
而送走了方一行之後,六娘子就和染畫兩人合力將媛姐兒身上的衣服換了下來。小姑娘還燒著,有些昏昏沉沉半睡不醒的,可是衣料摩擦間,她卻幾次吃疼的喊了出來。
六娘子見她渾身上下都是紅紅腫腫的水痘泡,有些都破了流水流膿的,不免心裡一陣抽疼,氣的手都有些微微顫抖了。
“夫人,您先去洗個手歇一會兒,奴婢給姐兒用帕子擦個身,再給她換身幹淨的衣裳,姐兒興許就能舒服些了。”染畫雖不知道六娘子在氣什麼,卻瞧得出她神色微慍,便是輕輕的抽走了六娘子手上拿著的媛姐兒的外套,隨即又道,“這衣裳,奴婢瞧著最好還是燒了吧,只怕就算沸煮過了以後也沒法子穿了。”
六娘子點點頭,剛說了一句“那你就多辛苦一些先照顧著”,外頭就響起了傳報聲,“夫人,侯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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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了?”沈聿白一進屋子就走到了暖炕邊,可卻被六娘子眼明手快的給攔下了。
“方大夫看了,也開了藥方子,這會兒先讓染畫給姐兒換身幹淨的衣裳,侯爺還是避一下吧,一身的水泡,我瞧著都……”六娘子說著不忍心中的怒意,便是直直的抬頭看著沈聿白厲聲道,“從前侯爺屋子裡的事兒我是不知道的,可今兒在我眼皮子底下發生這種情況,侯爺若是要攔著我,我定是要和侯爺好好理論理論的!”
沈聿白一愣,片刻才明白六娘子說的是梅姨娘的事,便輕笑道,“若是要攔著你,何故要在門口那麼辛苦的編排那一場戲。”
六娘子聞言忽然如洩了氣的鼓風囊一般,諾諾的說道,“侯爺……也沒事先和妾身說一下。”
“那樣你才能真情流露。”沈聿白上前輕輕的擁了擁六娘子道,“不過也真沒想到你會發火。”
六娘子是個特別能一碼歸一碼的性子,沈聿白這樣抬高自己給自己臉面她自然是感動在了心裡的,可是梅氏的事兒她也真是惱在了心裡的。
當下,六娘子便將沈聿白拉至了正對著裡屋的小書房,然後扣上了門扉方才振振有詞的說道,“不管是嫡出還是庶出,終歸是侯爺的女兒,是侯府正正經經的小姐,侯爺可看到梅姨娘那在門口三番四次想攔著妾身的樣子了?妾身不免真的要問一問,梅姨娘有沒有把媛姐兒這個親生女兒的安危放在心上。再者,一大家子的人,即便要說事兒,哪裡輪得到她一個姨娘來沖我抹眼淚裝可憐的……”
可說著說著,六娘子卻嚼出了些不太對勁的味道,連帶著方才中氣十足的聲音都漸漸的小了下去。
是啊,古代夫妻分工有責,男主外女主內,內院的事兒,她其實不用斤斤計較的都和沈聿白說,也沒有道理把對梅姨娘的火撒在沈聿白的身上。想著方才他在宅門口明著冷峻暗著支援的姿態,六娘子心頭一暖,再開口連聲音都柔了好幾分,“妾身……讓侯爺見笑了,妾身真是氣壞了,從來都是見過對親生兒女呵護有加的,可卻沒見過梅姨娘這般竟還有功夫在我跟前做戲幹哭的。想那時候我去臨安大姐姐家玩兒,大哥兒剛出生,調皮起來兩個丫鬟都抱不住。有一次不小心磕著了頭,大姐姐都暗自抹了一個晚上的淚,可梅姨娘卻……”
“雖說男人不管內宅的事兒,可有些事兒也怪我沒來得及和你說,誰知道好好的計劃會突然全亂了。”沈聿白知六娘子現在肯定是心急如焚的,這邊要想著如何照顧出水痘的媛姐兒,可落了腳的一家子人也等著她一一去認識去打點,便拉著她在高腳椅上落了座,然後細心的說道,“那時候章氏剛過門,她性子剛烈,不夠圓滑,我那時也多少有些輕狂,且也已跟著皇上去過一次陝北和甘嶺,見識過疆土之闊匪寇之狠,總想著要光耀門楣齊國平天下,所以心思就從來沒有放在過家裡。那時我常年隨軍在外,難得回去也總是和章氏口心不對,一個不小心就會吵起來,這才先後會有了鐘氏和梅氏,後來又抬了章氏的陪嫁大丫鬟康氏,所以……”
“康姨娘就是景哥兒的生母?”關於沈聿白屋裡的那些女人們,之前她在去找沈慧春探口風的時候已經問了個大概。而沈慧春喜歡她,生怕她小小年紀不夠善解人意,和沈聿白因為這些已經在了的姨娘和庶子庶女們的事兒而鬧起了生分,便是一個對一個的把每個人的性格和關系給她理了個清楚明白。
沈聿白點點頭,“鐘氏是大姐兒的生母,只可惜大姐兒福薄,還未過周歲就夭折了。”父送幼女,沈聿白每每說起也多少有些唏噓。
不過看著六娘子正目露擔憂的抬頭望著自己,沈聿白忽然心一柔,伸了手輕颳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道,“但等再過幾年,我們會有我們自己的孩子的,來日方長。”
六娘子本是想了滿肚子要安慰人的話的,卻被沈聿白這樣神來一筆的一攪和,當下腦子裡就亂成了一團漿糊,只能傻愣愣的問了一句,“侯爺,您出過水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