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他約莫四十不到的樣子,蓄了一把黑色的小山羊鬍子,面頰消瘦,眉眼有神,不算很高,卻勝在身形挺拔精幹,瞧著不茍言笑,很是有幾分讀書人的儒雅和傲氣。
而就在這個時候,衛嫣正巧從她身邊走過,六娘子順勢看去,卻見她長的和衛先生有幾分神似,不過卻是個面容帶笑莞莞可親的小姑娘。
正分神間,衛先生已經直切主題的捧著書從卷一的天文讀了起來,“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每每讀完一小段,衛先生都會仔細的用直白的語言註解一番,然後去看陸青松的神情。
若是看見陸青松一臉茫然,衛先生則會再仔細的說上一邊,若是他了然點頭,先生則會繼續往下說。
六娘子在驚訝於衛先生細心的同時不免也有些苦不堪言。其實如陸老爺這般所想把他們一眾人全部安排在一堂課上實屬特別不科學的教育之法。
就單拿衛先生今日所講的《瓊林幼學》來說,陸青松還未啟蒙,聽這個不免會覺得有些吃力,而如六娘子他們幾個,學這個也未免太淺了一些。
是以六娘子偷偷的抬頭看了看,發現除了陸青松以外,其餘的人基本上都是各做各的事兒,她當下便心安理得的從小布包裡取出了筆墨薄宣,然後對著昨日陸青致送的那本《膽巴碑》心無雜唸的描起了紅。
當衛先生反複將《瓊林幼學》卷一的天文說了兩遍之後,六娘子已經對著《膽巴碑》抄到第三頁了。
而此時衛先生正好走到六娘子的身邊,見她在描紅,便探身看了一眼,然後道,“這手趙體倒是寫的有些味道。”
六娘子本是一心一意的,自然被頭頂上這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嚇了一跳,當即就寫壞了筆下的字。
“先生。”見自己上課開小差被抓了個正著,六娘子吐了吐舌頭。
“無妨無妨。”衛先生倒是爽朗一笑,拿起了六娘子寫的字仔仔細細的看了看,然後道,“你習趙體已有四五年了吧?”
六娘子詫異的看了衛先生一眼,忙介面道,“先生好厲害,今年剛好是第五年。”她五歲的時候,正是顧宸玉手把手開始教她磨墨描紅的時候。
“寫的不錯,教你的先生筆下有神,將趙體的精髓悉數囊括。”衛先生點點頭,頗有感嘆道,“趙體削繁就簡,用筆不含渾易懂易循,其點畫華滋遒勁,結體寬綽秀美,學者不僅學其形,而重在學其神。”說著他便沖坐在最後面的衛嫣道,“今日可算偶遇可以和你一較高下的人了,沒事兒你們倆可切磋切磋。”
“是。”衛嫣聞言“咯咯”的笑了笑,然後朗聲道,“父親之前總說如今姑娘家家都習衛夫人,眼下父親總算也找到一個不習衛夫人的姑娘家了吧。”
衛嫣說話略帶一股嬌羞的調皮勁,和瞧著一本正經的衛先生似性格剛好相了個反,且她這話一出,多少活絡了第一天上課的緊繃氣氛,眾人皆輕笑了起來。
不過一片笑聲中,突然有一個尖銳犀利的聲音橫空而出,直斷了衛嫣的話,“衛姑娘這麼說莫非是瞧不起衛夫人的字?”
衛嫣之前那句話本是打趣兒的,大家都聽得出,誰知七娘子卻是一本正經的站了起來,手中拎著一張字帖,滿目的簪花小楷,清秀平和,嫻雅婉麗。
六娘子心中暗叫不好,卻聽衛嫣已笑著開口道,“七姑娘如此較真就沒有必要了,只是偏巧我同六姑娘同習趙體,雖之前不認識,可眼下因為趙體而多少有些因緣際會,不免就想以此來堵堵父親之前同我說的論調。且衛夫人名聲顯赫下筆有神,我怎敢有不敬之意。”
“那何故姑娘口口聲聲拿衛夫人的字說事?”
衛嫣初來乍到,顯然沒想到七娘子會這般胡攪,且她又是隨著衛先生寄住陸府,對著七娘子,氣勢上自然就矮了半分,眼下便是不敢再多說半句,只嘟囔了一下嘴,有些委屈的看向了衛先生。
第一卷 拈花一笑,無猜脈脈心有意 第四十八章 流華裡趙衛有別中)
而衛先生顯然也極少遇到這種事兒,當下就嚴肅道,“趙衛有別,趙體筆圓架方,流動帶行,結構布白十分方正謹嚴,橫直相安、撇捺舒展、重點安穩。衛夫人師承鐘繇,落筆成字形韻有加,聖者有言碎玉壺之冰,爛瑤臺之月,婉然芳樹,穆若春風,兩者雖同寫楷體,卻本無可比性。七姑娘若要非比出高下,衛某也只能說七姑娘練衛夫人的簪花小楷空有形似而韻不猶及,若要到達一定造詣,還需假以時日。”
“你……”七娘子被衛先生賭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當下就憤憤的越過矮桌一把抓起六娘子留在桌上的那幾張描紅冷笑道,“原也知道你愛顯擺,卻不知你還有這狐媚的能耐,能把先生唬的一愣一愣的。”
六娘子冷眼看著七娘子鬧騰,半晌才幽幽的說了一句,“七妹妹要埋汰我我只當左耳進右耳出的,七妹妹若是要連著先生一併埋汰,我倒是要看看父親還會不會依著母親來護你。”
七娘子聞言,憤憤的將手中六娘子的描紅給撕了個粉碎。
理所當然的,這天早上衛先生的第一堂課便因為七娘子的折騰而提早結束了。當天中午陸老爺回府,聽了衛先生的話,當即便鐵青著臉將七娘子關進了祠堂。
林氏哭著鬧著不同意,陸老爺只說了一句道,“你若再慣著她這般無法無天,你且看看她嫁人以後到底是拿捏人還是被人拿捏。”
林氏驚的沒了聲兒,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七娘子被陸老爺指派來的兩個媽媽壓進了祠堂。
其實衛先生本意並非告狀,作為一個性子微有刻板的讀書人,他受僱於陸老爺,便覺得有責任將課堂上的事兒告訴陸老爺,不管好壞,不論是誰,對衛先生而言,他不太看重結果,看重的而是過程。
可衛嫣卻不是如此,七娘子受罰跪祠堂這個結果對她來說略顯沉重了些,以至於下午待衛先生去平秋閣給遠哥兒、致哥兒單講八股文以供春闈試手而用的時候,她則七拐八拐的摸了小徑跑到了淺草閣。
“衛姑娘?”衛嫣造訪的時候六娘子剛午睡起身,見了她不免有些驚訝。
“六姑娘。”衛嫣翩然一笑,爽朗道,“若是姑娘不介意,喊我一聲嫣娘請收藏、推薦。”
六娘子一邊點頭,一邊手忙腳亂的請她上了炕,不好意思的說道,“我中午寫了封信,後來就在炕上睡著了,所以有些亂。”
“無妨無妨,是我來的唐突。”衛嫣見一旁有丫鬟忙著上茶上點心,心下便歉意滿滿道,“早上平秋閣,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沒想到七姑娘會如此較真。中午的時候我聽父親說七姑娘被陸老爺罰去跪了祠堂,總覺得有些隱隱不安,這事兒畢竟因我而起,回頭不知我能否向七姑娘道個歉?”
六娘子聞言,寬慰她道,“嫣娘妹妹不用自責,若是你覺得心裡過意不去,回頭我帶你去找七妹妹解釋解釋。”見衛嫣欣然而笑,她又道,“妹妹性子爽朗,實在可愛,其實今日的事兒說到底還是因為我那幾張描紅的緣故。七妹妹性子執拗,家裡平時大家多有讓著她,妹妹以後要在府中常住,是以還是要習慣七妹妹的脾氣些。”
“府上七姑娘是個爆竹脾氣,以後沒事兒我可不敢隨意點她。今日回去我被爹孃好生的唸叨了一個中午,連飯都沒有吃好。”衛嫣苦笑道。
六娘子抿嘴笑了笑,問道,“妹妹今年多大?”
“過了年剛好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