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打給程睿敏的母親,那邊接電話的人告訴他,孩子母親昨天剛出國,短時間內不會回國。再打到程睿敏父親的單位,對方說,老程今天去外地出差了,一個星期以後才能回來。閻青追問,那家裡誰照顧孩子?對方回答,老程的孩子自理能力挺強的,做飯洗衣服一把好手,一向不用大人操心。那邊電話已經結束通話,閻青還在握著話筒發呆,因為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一點兒都不瞭解這個所謂的得意門生。這個看上去家教極好的孩子,原來一直都是自生自滅、自荒自長。
上午三四節是陳芳老師的數學課,程睿敏終於出現了。他在課堂上的表現,除了臉色不太好看,其餘還算正常。聽完陳芳的通報,閻青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嘆口氣說:“陳老師,要不您跟他談談吧,我……恐怕很多事,他不會告訴我,但可能願意和您聊聊。”
午休的時候,陳芳把程睿敏叫到辦公室,專門給他洗了個蘋果,又倒了杯熱水給他,溫言安慰道:“課本的事你不用著急,你們閻老師已經跟教務主任說了,再幫你買一套。”
程睿敏沒拿那個蘋果,只是端起了那杯熱水:“謝謝老師。”
“那本《時間簡史》,是怎麼回事?”
程睿敏仰起臉望著陳芳。少年的面板在日光下愈發顯出純淨的質感,籠罩著一層茸茸的金芒。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也是少年的坦誠與單純。
他說:“那本書是回北京那年,外公買了送我的。”
“它對你的意義,很不一般,是嗎?”
“是。”
“能告訴老師為什麼嗎?”
程睿敏的睫毛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在猶豫。茶杯中的熱氣升起來,一點點潤濕了他的睫毛,這一瞬間他的眼圈在暗影裡彷彿泛起了紅色。
陳芳屏住聲息不敢出聲,這個早熟的學生和其他混沌未開的大孩子不太一樣,他的心敏感得像一根將斷未斷的琴絃,此刻她生怕不小心說錯一個字,他就會徹底地對她關上心扉。
“陳老師,”他終於開口,聲音卻低得幾乎聽不到,“我要是告訴你實話,你不會笑我吧?”
陳芳凝神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拉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怎麼會呢?你慢慢說,老師聽著。”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程睿敏雙手緊緊握著茶杯,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浮了起來,但他的語氣卻帶著超脫於年齡之上的沉靜,完全聽不出悲喜,“我三歲時就被爸媽送到廈門,我在廈門長大。開始的時候,那裡的孩子都不跟我玩,因為我說話的口音和他們不一樣,因為他們都有爸爸媽媽,可我,只有外公。那些小孩兒跟我說,一定是因為我不乖我不聽話,爸爸媽媽才不要我了。很長很長時間,我都不明白那種特別難受的感覺叫什麼,只想一定要乖一定要聽話,不能讓外公生氣,不然外公也不要我了。後來,我懂了,無論我如何不好,外公都不會不要我……初二的時候,爸媽接我回北京,正趕上《時間簡史》的第一本中文版發行,外公特意託香港的朋友買了給我,他從小就跟我說,只有科學才能強國。我帶著它回了北京,把它放在身邊,就好像外公坐在身邊一樣……”
陳芳一直看著他,眼神悲憫。她也有一個十歲大的女兒,她在想,假如遭遇這種事的是自己女兒,會怎麼樣?只是如此想一想,她就覺得心口發悶,不由得站起來,走到窗前。
高一年級的教師辦公室都在一樓,窗外就是草坪和幾棵茂密的綠樹,晃眼間幾個身影從窗戶根下迅速躲到了樹後。陳芳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樹後那幾個孩子就鐵了心貼在樹後不肯出來,雖然風把他們的衣襟吹得時隱時現,雖然陳芳早就看出了他們是誰。
最後陳芳笑了笑,將窗扇關嚴,又走回程睿敏身邊,“程睿敏,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程睿敏驀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陳芳耐心地等著他開口,他卻說:“我不知道。”
“那你估計一下是誰幹的?”
程睿敏放下了茶杯,認真地回答:“估計又不能代替事實,陳老師,我不能胡說。”
如此不給面子,陳芳沒有生氣,反而起了好奇之心:“他們總這樣欺負你,你難道不想讓他們受到懲罰嗎?”
程睿敏的眼神飄走了,飄到辦公室一個無人的角落裡。過了至少四十秒,陳芳才聽到他的回答:“沒關系。這種事,我早習慣了。”
這句話,讓陳芳閉上了眼睛。這一刻她意識到在程睿敏的心中,有一個難以解開的死結,而這個死結,她作為老師,完全無能為力。這個孩子的未來,可能會不缺金錢,不缺權勢,但是他的心裡會永遠存在一個黑洞,影響他這一生對感情的安全感。
“那麼,你上次哭,是因為,怕我對你失望?”
程睿敏垂下頭:“是。”
陳芳深深地嘆口氣,將手放在他的肩頭,“把那本書交給我,週末我去琉璃廠看看,看有沒有辦法把它複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