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謹從看守所逃出的訊息,自下午對社會公開以後,網上的言論就如炸了窩一般,尤其是“湛羽之父”的微博,於16:34分貼出一條十分簡單的文字,就七個字:“究竟是逃還是放?”等季曉鷗晚上八點左右看到這條微博時,該微博的評論已經高達三萬條,轉發量更是恐怖,已超過六位數字。她大致翻了翻評論和轉發,和其他類似事件一樣,評論的內容逃不出幾種型別:罵政府的,罵體制的、罵警察的、然後,罵嚴謹的、罵嚴家老老少少的。
滿屏的謾罵和詛咒,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小小的炸彈,轟炸著她的眼球。季曉鷗按著心口,那個地方像壓著一塊千斤巨石,令她難以呼吸。從湛羽案曝光,無論是網民還是嚴家和湛家的人,在這件事裡都有自己鮮明的立場,恐怕沒有人像她一樣左右為難,無論偏向哪一邊都會覺得對不起另一邊。她關了電腦上床睡覺去,誰知躺下無眠的感覺更是難受,心髒跳得又快又重,她兩手冰涼地互握著,在黑暗裡睜大眼睛等待著什麼。起初她沒有弄明白自己究竟在等什麼,及至終於想明白了,她霍地坐了起來。
她竟在潛意識中相信嚴謹還會回來,所以她在等著他出現。
喧鬧了一天的小區,和進入夢鄉中的人們一起,沉入了最深的靜寂,只有門外馬路上偶爾一輛車經過,暫時打破這午夜的寂靜。
季曉鷗將臉埋在膝蓋中,試圖制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她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聽到一聲清脆的“啪嗒”。聲音如此清晰,彷彿是從她的耳膜深處傳出來一樣。她受驚似的仰起臉,周圍仍然一室黑暗,並無一絲異常。
她想躺下去,身體卻不聽使喚,彷彿體內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縱著她的手臂,一把拉開了窗簾。
颳了一天的黃風,颳得室外的溫度一天內降了十度,卻送來一個晴朗的夜空。透過那小小的北窗看出去,窗外深邃的晴空彷彿成了一口井,窗臺上方掛著兩盆茂盛的吊蘭,藤蔓盤繞,織成了一張綠色的網。她撥開這層網,便看見窗外五六米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安靜的黑色的剪影,有一點紅色的火光忽明忽滅。
像被人迎面捶了一拳,季曉鷗對自己的眼淚毫無預感。她不敢想象嚴謹真的還能再次出現在眼前,淚水突然就流出來了。她胡亂抓起一件大衣披在睡衣上開門跑出去,一路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淚會在他面前失控一樣地崩瀉。
嚴謹站在窗外的時候,一直沒有看見屋裡有燈光,他以為季曉鷗已經回家了。滿心的失落化作唇邊被吹得七零八落的青煙。聽到腳步聲他猛地回頭,竟意外看到季曉鷗在視野中出現,並且朝著他跑過來。他手裡的煙在驚愕中落了地。
季曉鷗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兩人靜靜地對望了一會兒,她突然縱身撲進他的懷裡。嚴謹彷彿被嚇住了,遲疑半天,才張開手臂試探著輕輕摟住她。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激動,她的身體不停在發抖,牙齒咯咯作響。那聲音讓嚴謹心疼,他情不自禁收緊了雙臂。季曉鷗明顯瘦了,原來就纖細的腰身,愈加不盈一握,那種幾個月來已經陌生的溫熱柔軟的感受,令他的眼眶開始酸脹,但他依然保持著對周圍環境的警惕,俯首低聲道:“我們進去再說。”
兩人的眼睛此刻相距不到十厘米的距離,嚴謹瞬間看清了她臉上的淚水。他愣了一下,一彎腰,居然將她一把橫抱起來。
在雙腳離地的瞬間,季曉鷗有片刻的錯覺,彷彿過去兩個月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噩夢,她睜開眼睛,時光依舊駐留在年初的那場大雪中。
嚴謹將她抱進房間放在床上,拉過被子遮住她裸露的小腿。季曉鷗依然攏著雙肩不停地發抖。他輕輕掰開她的手臂,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把她凍得冰涼的雙手焐進自己懷裡。
季曉鷗一直低著頭,嚴謹看不見她的臉,只能看見一顆又一顆碩大的水珠砸在被子上,又悄無聲息地洇進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伸出手,想替她抹抹眼淚,冷不防她抓住他的手,將自己的臉埋進他的手心。
嚴謹感受到手心的濡濕,聽到她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從一個深深的洞裡傳出來:“要是……這些事……這些事都沒有發生過……沒有發生過該多好……”
嚴謹看著她,卻意外地笑了:“說什麼傻話呢?你看看我,我從來就不做夢。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得老老實實去面對是不是?”
季曉鷗所有的小動作一下靜止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放開嚴謹的雙手,左右開弓抹去眼淚,再抬起頭,臉上的神情已經恢複鎮靜。要到這會兒她才意識到自己披頭散發形象不佳。掀開被子下了床,睡裙的下擺只能遮到大腿的中部,她兩條光溜溜的長腿便肆無忌憚地裸露在嚴謹的眼前。
嚴謹的眼睛一下便挪不開了。他笑嘻嘻地說:“在看守所兩個月,眼睛裡看見的都是男的,我懷疑那裡面連耗子都是公的,你穿成這樣在我眼前晃,不是逼我犯錯誤嗎?”
季曉鷗原本還有點兒害羞,讓他如此一說,反而坦然了,拿起一身運動服大大方方光著兩條腿從他面前走過。在衛生間裡,她就著冷水洗了個臉,十指如飛理順長發編成辮子。等她穿好衣服再走出來,臉上雖然沒有任何化妝品,卻是粉白粉白的嬌豔,如盛極綻放的桃花,讓嚴謹有片刻失神。
她坐在嚴謹身邊,握起他的左手,將那手背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你找到要找的人了?”
嚴謹沒有立即回答,反而用可以活動的右手取出一盒煙,叼起一根問道:“可以嗎?”
季曉鷗一直很討厭人抽煙,即使她喜歡看嚴謹抽煙的樣子,那也僅限於室外。室內一旦有人抽煙,尤其是她這個到處都是棉織物的美容店,臭煙油的味道恐怕半個月都不會散掉。但她扭頭看了看嚴謹,他的臉上居然罕見地出現煩惱的痕跡。兩人對視片刻,方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她已瞭然在心。
她從他手裡接過打火機,按著了送到他眼前,讓他就著她的手點著煙,看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來,才問道:“那……那你還回去嗎?”
“回哪兒?”
“看守所。”
“回,當然回。”
“可是……”
嚴謹立刻按住她的嘴:“別說,千萬別說出來!你一說這話,我要真跑了,你就不僅是包庇,還是教唆犯罪明白嗎?我要想跑,太容易了。可我要真是跑了,不僅我們家老頭兒老太太要倒黴,恐怕你也得受牽連。別把警察想那麼傻,他們只是反應慢,等他們反應過來順著根兒往後捋,總會捋到你這兒的。”
季曉鷗嘴被捂著出不了聲,只能用大眼睛一眼一眼地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