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已被夷為平地,到處是一片瓦礫。那棟陳舊的樓房已經消失。
季曉鷗從計程車裡鑽出來,望著那片瓦礫場,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想起掏出手機撥湛羽家的電話,然而手機話筒裡傳出來的,卻是“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不存在,請您核對後再撥”。
在馬路牙子上坐了很久,西北風透過羽絨服長驅直入,冰冷一點點滲透她的身體。季曉鷗終於意識到,她長達一個多月的恐懼和退縮,最終讓她和李美琴失去了聯系。這大概就是上帝對她的懲罰。
那麼嚴謹呢?她還能做些什麼,才能化解她這段日子所有的驚懼與傷心?才能讓她想起嚴謹時,心口不再像壓著一塊千斤重石喘不上氣?
嚴謹的律師於半個月後第二次申請會見,然而這一次他卻未能見到嚴謹。
因為那天恰好是剛滿十八歲的馬林二審判決下來的日子。二審維持原判:死刑,立即執行。從接到判決書那時候起,馬林的情緒就變得極其不穩定,在監室裡像瘋了一樣,將腦袋和身體一次次撞向水泥牆面,撞得滿頭鮮血。為安全起見,警察只好給他上了重銬腳鐐,關進一間單獨的監室。
這間監室的內壁都包著柔軟的材料,沒有任何傢俱,就是為了防止犯人自殘。如果沒有意外,高院死刑複核下來之前,他剩餘的日子就要在這間屋裡度過了。但他進了監室,卻沒有變得安靜,反而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滿地打滾,嘶聲長叫,而且力氣大得驚人,幾個年輕力壯的警察都無法近身。
王管教知道馬林比較聽嚴謹的話,便把嚴謹從監室裡叫出來,讓嚴謹好歹去安撫一下。如果馬林在死刑前出了什麼問題,他這個季度的獎金黃了還是小事,別影響他下個月就能拿到的科長任命是大事。
說起來這段日子王管教對嚴謹一直很關照,嚴謹倒是願意幫這個忙。但對馬林,他有一種複雜的感情。自從他給了馬林一個睡覺的位置之後,這少年便自作主張黏上他,像個小尾巴一樣,每天幾乎和他形影不離。
“我從小總被人欺負。”馬林這麼說,“別的小孩兒吃了虧,還能回家找他爸,我爸為了那個賤女人,一根麻繩兒把自己吊死了,連我都不要了。我一直都盼著有個能罩住我的哥哥。”
嚴謹被他一廂情願的糾纏煩得夠嗆。馬林年紀雖然小,但在嚴謹心裡也跟其他那些人類渣滓沒任何區別。嚴謹聽他公開描述過利刃刺進人體時沉悶的鈍響,以及刀從肉體上拔出時飛濺的熱血,而刀下的那個人,就是他的親生母親。但因為馬林每次提起爺爺時那點兒溫情的流露,讓嚴謹嘴裡罵得雖狠,實際上卻容忍了他對自己那些親熱的舉動。
面對王管教,嚴謹不禁面露難色:“這真不好辦王管教,明擺著他是怕死,我能怎麼勸他?跟他說頭掉碗大個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王管教說:“少廢話,我知道你有辦法。”
離關押馬林的監室還有十幾米的距離,嚴謹便聽見裡面鐐銬撞擊的聲響,急促而零亂。從探視孔看進去,裡面沒有燈光,但藉著室外的光線,能勉強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不停沖撞著牆壁。
嚴謹默默看了好一會兒,嘴對著探視孔,沖裡面喊了一句:“馬林,你爺爺來看你了。”
監室裡水陸道場一樣的聲音驀然靜止下來。
嚴謹便對隨行的警察說:“麻煩您把門開啟。”
見警察猶豫,嚴謹又說:“放心,不會出事。”
門開啟了,嚴謹邁進去,隨著鐵門在身後關閉,眼前變得漆黑一片,只能依靠耳朵辨別聲源。鐐銬和衣服窸窣的聲響,指示著馬林的方位。他隨著轉過去:“是我,嚴謹。”
“不是說我爺爺來了嗎?你騙我!”
丁零當啷的聲音似乎在慢慢接近他,隱約攜帶著怒氣。嚴謹站著沒動,平靜地說下去:“馬林,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爺爺。我答應你,有我出去的一天,就把你爺爺當我親爺爺一樣奉養。”
他面對的方向突然變得一片死寂,過了好一會兒,才有身體挪動的聲音重新傳過來:“你不是又在蒙我吧?”
“李國建告訴過你,我是什麼人吧?我在道上混這麼多年。放屁都得在地上崩個坑,說過的話更不會咽回去。”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後馬林吸了吸鼻子:“別告訴爺爺我被政府槍斃了。跟他說,我去外地賺錢了。”
“好,我每個月按時給他彙錢,就說是你的工資。”
“我爸的骨灰盒,還存放在殯儀館。鑰匙牌就在我爺爺床褥下面壓著。你能幫我找一地兒埋了嗎?我怕以後沒人交錢,他們把我爸的骨灰扔了。”
“行,回頭我找塊地兒,把你和你爸埋一塊兒。”
馬林又不作聲了,過一會兒鐐銬叮當作響,伴隨著窸窣的聲音,黑暗的監室裡連續爆出一溜兒火花,那是羊毛與化纖摩擦引起的靜電。
“哥,這件羊絨衫還你吧,我用不著了。”
嚴謹循著聲音走過去,摸到一副瘦骨嶙峋的光溜溜的肩膀。在伸出手臂之前,他猶豫片刻,想到前邊是個喪失人性的小殺人犯,心裡頓時別扭起來,但最後他還是飛快地抱了對方一下:“留著上路穿吧,兄弟。別害怕,誰都有這麼一天。這輩子生得不好,下輩子記得投個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