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仲文律師沒有回應嚴謹的久仰,而是沖著他身後的警察揚起腕上的手錶:“我只被批準了一個小時的會面時間,麻煩您按《刑事訴訟法》的規定迴避一下,我和我的當事人好抓緊時間談話。”
他的語聲不高,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從容,經歷過大世面大場面的從容。那警察瞟他一眼,沒說什麼,出門迴避了。
周律師這才對著嚴謹笑笑:“你還好嗎?”
嚴謹揚起戴著手銬的雙手,如實回應:“不怎麼好。換了你會感覺好嗎?”
周律師看著他,很理解地回答:“那是不怎麼好。”然後他對身邊一直埋頭做筆錄的助手模樣的人說:“你先問問題吧。”
這明顯不合常情的舉動,讓嚴謹愣了一下。那人穿著白襯衣和周正的黑色套裝,從他進來就低著頭,層次分明的短發披散下來,擋在她臉頰兩側,隔著柵欄只能隱約看見額頭和鼻尖。他也一直以為那人是律師助手,一眼瞥過並未多加留意。此刻看過去,他心裡咯噔一聲。
那人抬起頭,臉上的五官因控制不住的扭曲有輕微的變形,隨著雙唇的口型做出一個無聲的“哥”字,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滾落下來。這所謂助手,竟是他的胞妹——嚴慎。
嚴謹立刻明白,妹妹準是頂著律師助手的名義混進了會見室。乍見親人,他有無數的話要沖口而出,可是咬咬牙硬是忍住了。身邊雖然沒有警察監視,但誰也不能保證周圍有沒有監控或者錄音。此事一旦敗露,受連累最大的恐怕就是律師,被吊銷從業執照是最輕的懲罰。
嚴慎顯然也明白其中利害,更明白時間緊迫,迅速抹掉眼淚,啞著嗓子,她開始說話:“你的家人讓轉告你,他們都相信你,相信你絕不會殺人,你要堅持住,在裡面要保重自己的身體,要對自己負責,更要對自己的家人負責。該說的話如實交代,不能說的話,無論遭受什麼壓力都不要胡說。”
嚴謹盯著她的臉,微笑了一下,點點頭,然後問:“我媽呢?她還好嗎?”
嚴慎吸了吸鼻子:“她很好。”
“老頭兒呢?”
“他也很好。”
如此簡短的幾句對話,嚴慎說得謹慎而費力,盡量維持著面部表情的平靜,然而她的眼睛卻出賣了她。嚴謹和她在同一個娘肚子裡待了九個月,又在十八歲前打打鬧鬧一個屋簷下長大,對她表達喜怒哀樂的方式早已瞭然於心。這言不由衷的兩個很好,其實在告訴他,他們很不好,起碼不太好。
嚴謹將身體用力向後一靠,塑膠椅子被壓得嘎吱一聲慘叫,幾乎要當場碎裂。他把臉轉向窗外,北京的初春,依舊難見綠色,下午四點的日光已盡顯疲態,殘餘的一點兒溫熱穿過玻璃窗,落在他的膝蓋上。這一刻嚴慎感覺她面對的,不再是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嚴謹,而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眉毛鼻子眼睛嘴還是從前的輪廓,英俊得讓她驕傲的哥哥,但他眼睛裡那些豁達自信,乃至常常讓人誤解為傲慢的東西,通通不見了。
她垂下頭,用力地眨著眼睛,以阻擋眼眶裡溫熱的液體再次湧流。
“咳咳,”等了幾十秒,周仲文終於打破沉默,咳嗽一聲,“說案子的事兒吧,時間不多了。”
嚴謹回過頭,又恢複了滿不在乎的表情:“那就開始吧,周律師。”
周仲文開啟資料夾,將一份列印好的委託書從欄杆下遞過去,“其實你的家人在你被刑拘兩天後就委託我了,可我一直沒有申請會見,因為在這之前,你的案子一直屬於偵查階段,偵查階段一般是不允許任何人和嫌疑人見面的。其實就算現在,見你也很難……”
嚴謹聽得很用心,視線落在周仲文的臉上,他的專注讓對方感覺到肌膚被燒灼一般的刺痛。有句話,周仲文最終沒有說出來,但兩人在目光對視的瞬間,對那句沒有出口的話都心知肚明。按照《刑事訴訟法》的最新規定,律師的辯護起點可以提前到偵查階段,會見嫌疑人時也可以申請偵查機關迴避,但一般來說,如果是重大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又拒不交代犯罪事實的,偵查機關一定會在旁邊監聽。能申請到這次單獨的律師會見,嚴謹當然明白家人在背後動用了多大的力量,也明白這次見面機會有多麼難得和寶貴。
迅速在委託書上簽字之後,他抬起頭問:“那麼現在偵查階段已經結束了?”
周律師點點頭:“暫時算是吧。等我提完辯護意見,就可以進入審查起訴階段了。”
嚴謹臉色一變:“就是說,警方已有足夠的證據認定我是兇手了?”
周律師還是點點頭,看著他的臉:“應該是的。”
“這麼快?他們行動也太利落了。”
從兩人開始搭話,周律師的視線就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臉,此刻不知為何,他移開視線,輕輕笑了一下,“你說得對,這是我接受委託的案子中,警方行動最迅速的一次。”
“為什麼?”
“你猜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