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管教沒理他,正要轉身出門,忽然看到瑟縮在牆邊滿臉是血的男孩兒,眉頭一皺:“他的臉是怎麼回事?0316,這誰幹的?”
0316是李國建的監號。他偷偷瞟了一眼嚴謹,低聲道:“他自己摔的,沒人動他。”
王管教的眉頭又皺了皺:“那以後讓他小心點兒。把他換到你們監室,就是因為你們監室風氣比較端正。他的案子二審下來,也就這幾天的事了,甭給我惹事,聽見沒有?”
李國建說:“聽見了。王管教,您放心。”
王管教瞪他一眼,往門口走了兩步,好像想起什麼事,又退回來,對李國建說:“你們誰能勻他件衣服?他自己的衣服進來時都被血泡透了。老穿那件破棉襖也不是事兒呀,這屋裡這麼熱,別捂出毛病來。”
李國建問:“他家沒人送兩件衣服?”
王管教說:“誰送呀?他媽死了,家裡只剩下一個癱在床上的爺爺,老頭兒原來就靠撿垃圾為生,這一躺床上更是窮得連隔宿糧都沒有了。”
“哦,知道了。”李國建拖長聲音答應一聲,卻在臉上擺出明顯不樂意的模樣。嚴謹回頭看看男孩兒,二話不說脫下自己身上的羊絨衫,走過去遞到他手裡。
那是一件真正的克什米爾羊絨衫,價值兩千美金,他脫下來,毫無惋惜之意,“穿上!”他的口氣不容置疑,“今晚上你睡我旁邊。”
他旁邊的位置,原是李國建的。這是兩處最靠近鐵門、空間最大、空氣流通最好的地方。李國建剛要開口反對,嚴謹側過頭狠狠瞪他一眼,他不敢出聲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男孩兒躺在嚴謹身邊,不停地撫摸著身上的羊絨衫,“真輕真軟真暖和,要是能給我爺爺買一件就好了。”
嚴謹睜大雙眼望著天花板,正頭頂上有一片奇怪的水漬,像極了一張正在流淚的人臉。他在想自己的心事。家裡送來的包裹,裡面是幾套簇新的內衣和幾條長褲。所有長褲上的金屬扣或者金屬鈎,都被人細心地摘去,換成了塑膠釦子。縫釦子的方式,嚴謹一看就知道是母親親手縫上的。四個眼的扣子,她只會縫成兩個“一”字,而不是常規的“十”字。就算沒有這些釦子,能想起內衣這樣的細節,也只有他的母親。此刻他真擔心母親的高血壓,會不會因為他被逮捕的訊息被刺激到再次惡化。
男孩兒轉過臉,嘴唇幾乎貼在他的耳輪上,嘴裡的熱氣直接噴進了他的耳朵眼:“我爺爺最疼我了。”
嚴謹被耳朵裡那股奇癢打斷了思緒,他不耐煩地側側身子,將自己與男孩兒的距離拉開幾厘米。雖然他同情男孩兒,可這看上去孱弱的男孩兒,畢竟手下欠著一條命債,讓他有點兒難以接受。
男孩兒沒有注意他的舉動,依舊親熱地對著他的耳朵,傾吐自己的心事:“我爸死了以後,那女人就不怎麼管我了。想起來給我塞點兒錢,想不起來就把我扔在家裡三四天,也不管我能不能吃上飯。有次我餓極了,跳進鄰居家的廚房偷東西吃,被人抓住揍了一頓,我爺爺就把我領回去了。爺爺撿垃圾掙的錢,還不夠我們倆吃飯,我沒辦法再上學,只能回家幫爺爺。”
嚴謹的心神完全被攪亂了,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麼一個十八歲的小殺人犯。聽到這裡他插了一句:“那你……你是怎麼動手殺你媽的?”
“爺爺家拆遷,她去跟爺爺說,我爸是獨子,她一直沒有再嫁,所以她也有繼承權,繼承我爸那一份房子,等爺爺死了,爺爺那份也歸她。爺爺被氣得腦出血癱在床上,她還逼著爺爺立遺囑,爺爺不肯,她就罵爺爺是老不死,我手裡正拿著菜刀,眼前一黑就……就砍上去了……真的,我當時兩眼發黑什麼都記不得了,哥,我真不想死……”
嚴謹嘆口氣:“你叫什麼?”
“0379。”
“不是,我問你名字。”
“馬林。”
“知道了,睡吧。”
也許是因為年輕,即使身負血案,即使擔心自己不久之後的命運,一旦得到一個可以伸平四肢的空間,馬林很快睡著了。
嚴謹睡不著。身邊年輕均勻的呼吸,不知為何讓他想起湛羽。過去三十多年的生活背景,無法幫助他理解他們的世界與不得已。但從馬林的身上,他彷彿看到一些共通的地方——那就是貧窮。
貧窮的確能給人帶來奮鬥的沖動,但更多的,卻是不安與掙紮,壓抑與窒息,貧窮能把一個人生命中應有的快樂片段徹底肢解。生而貧窮的確是種不幸,但隨後的人生是黑是白,卻要看人最終放出的,到底是心中的神佛還是魔鬼。很多時候只是一念之差,在掙紮的邊緣迷失方向,為了證明自己的那一份尊嚴,卻因此墮入深淵……現在他只後悔當初對湛羽的態度太過惡劣。假如他對湛羽能耐心一點兒,或者最後再拉他一把,湛羽的悲劇也許就能避免,他自己也能免了這場不期而來的無妄之災。
過完正月,嚴謹又苦熬了十幾天。三月十九號這天,王管教來到六號監室,通知嚴謹有訪客。其時嚴謹正拿著一支半柄的牙刷頭在苦苦研究:怎樣才能利用襯衣上撕下的一段布條,將它牢牢固定在自己的食指上,以實現牙刷的真正功能。在看守所待了三十多天,他別的要求不多,什麼都能湊合,唯有吃飯和個人衛生方面,對現有的條件極其不滿。洗澡的熱水不能每天供應,他又恢複了在部隊時洗冷水澡的習慣。但他複員後養尊處優多年,又年紀已長,再不是當年未滿二十的“小十三”了,寒冬臘月用冷水洗澡,那真需要過人的勇氣。當他第一次在那個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衛生間裡開啟冷水龍頭的時候,整條走廊都聽得到他狼嚎一樣的長聲號叫,把當班的幹警嚇得夠嗆,以為要出“躲貓貓”事件了。
這會兒他對著牙刷思考得太過專心,面對這次期待已久的和外界接觸的機會,抬起頭時雙目茫然,像是一時間沒有弄明白對方在說什麼。直到王管教重複了一句“律師要見你”,他才如夢方醒跳起來,披上外套就想往外走,卻被王管教攔住了。
王管教說:“先等等,有些規定程式要履行。”他的手上拎著一副發著暗光的手銬,兩個銬環輕輕撞擊著,發出悅耳的金屬輕響。身後一名幹警,手裡則捧著一副沉重的腳鐐。
“抱歉。”王管教說。
律師會見室裡等著見嚴謹的,是一位身材矮胖、其貌不揚的中年人。等此人報出自己的名字,嚴謹心中暗生出的輕慢頓時消弭於無形,隔著不鏽鋼欄杆,他由衷地說出“久仰”二字。刑辯律師在律師行業裡是公認的風險高和執業環境差,能在刑事辯護這一塊做到一枝獨秀,基本屬於律師界的精英,業務能力和人脈都不容小覷。而這位周仲文律師,則是業內最著名的刑辯大律師,曾數次創造過起死回生的傳奇。按說一般的案子,像周這種級別的大律師,前期根本不會出面,資料收集和整理工作都由助手完成。如今天一般親自出現在看守所,實在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