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從鋪上蹦下來,興奮得滿面紅光,“真的是你呀,謹哥!我叫李國建,那回跟著大哥在‘三分之一’吃飯,我見過您。”
嚴謹這才恍然,原來此人是馮衛星的手下,心中深覺世界太小。但也略覺慶幸。他明白號子裡的規矩,進來的新人都要先給下馬威的,他雖然不怕,可是真打起架來也麻煩,萬一傷了人,惹怒了幹警不好收拾。這叫李國建的看起來像是這個監室帶組的老大,即所謂的“號頭”,既然和“號頭”認識,下馬威這一關看來是可以免了。
李國建果然對其他人說:“這是我大哥的兄弟,如今就是我大哥,你們誰讓他不高興,就是讓我不高興,聽見沒有?”接著朝睡他旁邊的那人用力踹了一腳,“你小子怎麼一點兒眼色都沒有?滾那邊兒睡去,給大哥讓個寬敞地方。”
嚴謹趕緊攔著:“別,我今晚肯定睡不著,有個地方能放平了躺著就行。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他說這話,是因為心裡還存著萬一的念想。明天白天他被刑事拘留的訊息就應該通知到家屬了,要是家裡動作快,明晚也許就不用在看守所過夜了。
他雖然話說得客氣,可靠近監門處,還是為他騰出將近五十厘米寬的一處地方。嚴謹只好和衣躺下了,表示非常領情。
李國建睡在他旁邊,這時湊近了低聲問道:“謹哥,您是犯了什麼事兒進來的?”
他捱得太近,一股夾帶著煙臭的口氣直撲在嚴謹臉上,嚴謹立刻轉開頭,言簡意賅地說了兩個字:“殺人!”
這兩個字如同最好的膠水,立即封住了李國建的嘴巴,他的臉猛一抽搐,扯開被子躺下去,壓低聲音吼一聲:“都他媽睡覺!”
監室裡其他人陸陸續續重新躺下,室內漸漸響起高高低低節奏各異的呼嚕聲。嚴謹躺在剛騰出來的鋪板上。身下的木板還是熱的,保留著上一個人的體溫。耳邊除了徹夜的呼嚕聲,還有磨牙聲,放屁聲,以及說夢話的聲音,幸虧是冬天,監室內的氣味還不是特別難聞。門口的位置雖然寬敞,但有一盞徹夜長明的日光燈正好照在臉上,他的失眠症果然害他一夜無眠。
他平躺了幾個小時,沒有翻身,因為一翻身勢必引起連鎖反應,整個監室都要隨著他一起翻身。他就這樣睜著雙眼,將幾小時前和辦案警察的談話反複回想,卻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說服自己為什麼會落入如此倒黴的境地。
看守所的起床時間是清晨六點,周圍的人一窩蜂似的爬起來,疊好被褥,然後盤腿在鋪板上坐好,等李國建幾個人洗漱完,才能一個挨一個上廁所,漱口、洗臉。在這裡是不允許使用正常牙刷的,因為牙刷的長柄磨尖以後也能成為自殘或者傷人的工具。
一屋十七八個人,只有嚴謹沒有動彈。整晚只能一動不動地躺著,既不能翻身也不能挪動,他剛做過手術的脊椎又開始隱隱作痛。此刻鋪板清空,正好換個姿勢安撫一下僵硬的腰背。組長李國建不說話,其他人更不敢吱聲,任由他一個人大剌剌地躺在鋪板上。
直到早飯打好,李國建親手端起一碗送到他身邊:“謹哥,吃飯了。”嚴謹這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所謂早飯,不過是一碗稀湯寡水的薄粥,一個拳頭大小的饅頭,再加一份鹹菜,那鹹菜黑乎乎的,帶著一股陳年的臭味。他只看了一眼,便厭惡地轉過頭去,揮揮手說:“拿走拿走,這玩意兒是給人吃的嗎?”
李國建賠笑說:“早飯只能湊合,等開中飯了,咱從食堂小灶加幾個菜。”
嚴謹用力一拍鋪板坐起來,彷彿是為吐出胸腔中一股悶氣,他對著空氣罵了一聲:“虎落平陽,x他媽的!”
李國建沒有接話。看上去他多少有點兒怕嚴謹。嚴謹之前的積威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甭說是監室裡負責帶組的號頭了,連帶組的警察都怕自己組裡有未來的重刑犯,尤其是因為殺人嫌疑被關進來的。這種人需要格外費心看管。假如不慎激怒了他們,在拘留期間就可能破罐子破摔做出過激之事。對他們來說,殺人的刑期已到極限,不會因為過激行為有任何影響,但絕對會影響警察本人的業績,所以一般對這些人的要求,從警察到號頭都會盡量滿足。
嚴謹對看守所裡這些潛規則心知肚明,所以坦然地朝他伸出手:“有煙嗎?”
“有有有。”李國建一疊聲地說,爬上鋪板,從被子下面摸出一包煙,一包在看守所外面賣兩塊多的煙,“這兒只有這個賣,哥您就湊合抽吧,在這裡面咱只能將就,沒法兒講究。”
嚴謹幹熬了一夜,早已顧不上挑剔煙的牌子了,拿過來點上,先貪婪地吸了一大口,這才滿意地吐口氣,想起來問問李國建的情況:“你又是怎麼回事?怎麼折進來的?”
李國建嘆口氣:“嗐,別提了!跟大偉他們在錢櫃,為一妞兒和一外地傻x打起來了,110來了,別人沒事,拘幾天都放了,就從我身上搜出一把改裝過的霰彈槍,得,私藏武器,就這麼進來了。”
他嘴裡提到的“大偉”,就是湛羽出事之後跑得無影無蹤的劉偉。嚴謹心裡一動,假裝不經意地問他:“劉偉跑了你知道嗎?”
李國建愕然張大嘴:“大偉跑了?跑哪兒去了?”
嚴謹搖搖頭:“不知道。”
“大哥知道嗎?”
“你大哥也躲起來了。”
李國建一拍大腿:“我就知道,這小子早晚得出事。我早跟大哥說過,他手太黑,遲早會捅出大婁子連累大哥,可大哥不聽,瞧瞧,事兒來了吧?”
聽話裡的意思,他是劉偉潛逃之前進的看守所,對此事並不知情,嚴謹立刻失去和他攀談的興趣,又躺倒在鋪上吞雲吐霧,連著抽了四五根煙才過癮罷手。
吃完早飯,是例行的學習時間,也就是大家坐在鋪板上背《看守所條例》的時間。除了李國建幾個人可以在地板上隨意走動,其他人必須一動不動地坐在鋪板上。其中只有一個例外,自然還是嚴謹。
在度過應激期最初的憤怒與焦慮後,生理需求便重新佔了上風。他感覺又困又乏,可是又睡不著,主要是因為餓,餓得腸胃火燒火燎,餓得眼冒金星。算上昨晚的十二個小時,他已經八十四個小時沒有好好吃東西了。可在看守所,不到飯點兒還真找不到可以果腹的食物。人要有過這樣的經歷才會明白,能夠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吃東西,也是一種幸福。此刻他只能躺在通鋪上,一邊度時如年等待午飯的時間,一邊算計著何時才能離開看守所。按照他的估計,專案組上午八點半上班,十點之前應該就把他被刑拘的訊息通知家屬了。家裡若找人協調,再走走必要的程式,最早也得傍晚時分才能出去了。
午飯時李國建居然弄來一碗紅燒排骨,據說是從食堂的幹部灶搞來的。嚴謹見肉大喜,拍著他的肩膀贊道:“好兄弟,回頭一定跟你大哥說,好好提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