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是永嘉最久負盛名的豪門望族,歷經百年不衰,其中周演先生的文章更是冠絕一代。就連前朝縱橫朝野十數載的權相周離也是出身周家。
只是如今,……
李晉說到這裡,喝了口茶水,他抬眼看了看坐在對面的黎永,那個人倒是全神貫注的聽著,彷彿在聽一個新奇的故事。
周家的祖宅一直有官兵把守,原因到不得而知。不過這也不是說不好,自從周演先生及夫人過世之後,那個宅子就成了周氏的宗祠,前些年,朝廷還撥錢修了修呢。
哦,周家的後人呢?他們都住在哪裡?
黎永問了一句。
李晉看了看他,說,周家絕嗣了。自從前朝大學士周離自殺殉了前朝,周家就斷絕了血脈。
黎永喝完了面前的熱茶,無所謂的說了一句,哦,還真可惜呢。
他們又說了些別的,周離說自己如今無事可做,有的時候靠給別人算卦為生。李晉雖說是商人,但是他知道,現在的世道還是讀書才是正經的出路,他感覺這個黎永有一種無法說出來的感覺,於是神使鬼差的留下他做自己兒子的啟蒙老師,讓周離住在自己的隔壁,減免了房租。
李晉的妻子是一個很傳統的女人,善良而勤勞,當他看見周離拖著一隻殘手比較笨拙的做飯的時候,她硬是要她兒子的先生到他們家吃飯,這些對她來說,無非是加一雙筷子和一個碗的事,而對周離來說,卻是很大的好處。
當他端起細白的大米飯的時候才想到,自己彷彿很多年沒有吃過一頓有家的感覺的飯了。伴隨著咀嚼著的飯菜,周離感覺喉嚨深處很酸澀。他有的時候也會想起自己早亡的妻,還有一些過早夭折的愛情。
李晉和他的家人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個他心中的權相周離,也曾經擁有一份愛情,不過不被世俗接受就是了。那個人,曾經是他的君上,先朝的鄭王子蹊。他用一種近乎盲目的勇氣愛上了他們的王朝,也愛上了周離。
周離現在還記得子蹊登基之後站在大鄭宮正殿上,身著鄭王朝最隆重的禮服充滿自信的說,我要讓鄭重現當日的輝煌。那樣的明媚的眼睛,動人的神情讓周離曾經因為先王被毒死後沉寂的心再度産生一種豪情。
可是,最後的結局卻是,周離想真正控制權力而鋌而走險,而子蹊和鄭都沒有熬過去。他們都過於虛弱了。
不過這些都如同周離這個名字,除了偶爾還被提起之外,已經很快淡忘了。在他們的腦中,那個十四歲就從永嘉走出去的周家的公子周離,已經死在十年前了,死在封王攻破雍京的那一刻了。
春天很快過去,周離教兩個孩子讀書很認真,管教的卻不是很嚴格。有的時候,李晉會在晚飯的時候和這個先生說上兩句什麼,也婉轉的說了以後要嚴加管教什麼的話,周離聽了只是笑著,總是說,孩子還小,孩子還小,李兄家的小公子今年不過六歲,三字經已經背完。孩子終歸需要自己的童年。
李晉開始的時候並不反駁,只是有一天在臨走的時候對他說,周家的公子當年狀元及第,以文章大魁天下的時候不過才十四歲。
李家小兒子很聰明,知道這個時候父親對先生不滿,他撲到周離的懷裡,抬起小臉問周離,先生,是不是我背的不好?
周離彷彿透過眼前的孩子看到了那個時候的自己,他只能不斷的背書寫文章,當別的孩子還在假山上爬上爬下的時候,他必須背誦易經艱澀的文章。後來大一點的時候,每一個燦爛的夏天,那些孩子開始吃冰核只有他聽著父親講解何為通鑒。
如果他和他的父親知道那後面的人生,也許他們不會如此急躁。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在他還沒有成熟到承受榮耀和權力的時候,卻過早的得到了這一切。
周離笑著說,沒有,你背的很好,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麼聰明的孩子。
那個小孩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父親遠走的背影問,那父親為什麼生氣?是因為知道有別的孩子比我更用功嗎?
不。
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孩子,而且從來就不是個孩子。
周離說完,拿起一小盒松子糖遞給了他,並且說,和姐姐一起吃去,她已經在等你了。
那個孩子高興的拿著東西走遠了,他抬頭卻看見李晉又折了回來。
黎永先生彷彿對周家有些不以為然。
哦,沒有。
周離的手拿起那杯冷茶,握住茶杯的手有些蒼白,像是寒冷的天氣中由於氣血不足而致使手腳冰涼。
周家的公子十四歲中狀元的時候曾經回鄉祭祖,那個時候他的父親周演擺了三天的流水席,開了上千壇的狀元紅。那種壇子都有一人多高,很多人整整醉了三天三夜。
那個時候我也去了。即使年紀小,還不到十歲,可我也記得那種榮耀。
即使改朝換代,可是人們的身份還一如既往。即使有一天我可以富甲天下,但是依然不會擁有那樣的榮耀。
所以我希望我的兒子可以。
令公子聰明伶俐,一定不負厚望。
希望如此。
李晉第一次感覺,他和這個先生有些話不投機的感覺。黎永並不反駁他,但是他有一種懶洋洋的感覺,讓他所有的銳利如同擊打在棉花上,軟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