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愈下愈大,院子裡陰沉沉的,沒有半點活人的氣息。晌午將至,蘇梓煙準備離開,臨行時又吩咐婢子將隨身攜帶的財産全交給了杜巧娘,並安撫他們,西晉國很快便會收拾好戰場,等到分管這一帶的官員走馬上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杜巧娘眼神略恍惚,真的會好起來嗎?真的會回到從前嗎?他們孤兒寡母真的能看到那一天嗎?
她心底不相信,但始終沒有說出口,只笑道:“多謝蘇姑娘,您的大恩大德,巧娘來世再報。”
蘇梓煙愣了愣,望著她誠懇真摯的笑容,忍不住問道:“你可曾聽過一個女子,永樂十二年前也是穆二小姐的婢女,名喚‘蘇梓煙’,梓木的梓,烽火狼煙的煙。”
婦人喃喃著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神色晦暗莫名,然而她最終還是搖頭,“好耳熟的名字,只是實在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聽過了。永樂十二年……剛巧是奴到少爺身邊的前一年吧,或許與那位姑娘錯過了。”
看到蘇梓煙沉默不語,她急切的問道:“莫不是貴人回來便是要找這位故人?這位梓煙姑娘是貴人的姊妹嗎?”
蘇梓煙輕笑,她和杜巧娘之間的恩恩怨怨早就算不清了,如今對方已經失憶,無論樣貌和性情都變成陌生的樣子,不變的只有名字而已,她又何苦再去糾結前程往事呢?
那個如同瘋子般惡毒的杜巧娘,早就摔死在大歷十六年的郊外山崖了,現在站在她面前的,不過是個同名同姓的可憐婦人罷了。
既然這麼個仇人她都能釋懷,兩個不經世事的孩子就更不用說了。她不會告訴那些西晉人這裡尚且存著兩個北燕皇族貴胄的遺孤,倘或他們將來要尋仇,那也是天道輪回,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數吧。
“這樣說起來,”杜巧娘突然小聲自語,“這個孩子的名字裡也有個‘煙’字,倒和貴人要找的人重名呢。”
蘇梓煙心中一個咯噔,頓住了腳步。
“她……叫什麼?”
杜巧娘笑道:“念煙,尉遲少爺取的。起初二小姐還不同意,兩人還為此大吵了一架。奴倒以為這名字還挺好聽的,貴人覺得呢?”
念煙,念煙。
原來他還守著那份執念嗎?既然如此,當初何必處心積慮害她到那般境界。
雪好似鵝毛般紛紛揚揚,輕盈滑過她的眼眸。纖長的睫毛上沾著晶瑩的水珠,紅袍迤邐,愈發媲美雪中紅梅的豔麗。
她努力想要回憶和那個人有關的一切,譬如他的笑,他曾說過的話,他許下的諾言。然而那些都隨著記憶的洪流漸漸模糊不清。
是的,這些她原本以為會一生銘記的東西,不過六年,便忘的一幹二淨。
念煙,念煙。
不知唸的究竟是她,還是心中放不下的愧疚?
三人一直送她到巷子口,蘇梓煙經不住回頭向他們招手作別。白雪紛飛裡,她終於認出了那條古老的小巷——原來那是通往將軍府側門的巷子,她舊時時常進出的那條巷子,如今戰爭的摧殘中已經變了樣,當日的氣息也盡數消散了。
這場大雪過後,所有的過去都會被徹底掩埋吧。
蘇梓煙登上了馬車,跟車夫說道:“去皇宮。”
因著前些年的事,北燕皇宮給她留下的全是陰影。但她必須回去看看,不關乎舊年過往,只願求得一個真相。
馬車穿過長街古巷,繞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枯樹小橋,一路東行而去,終於在硝煙嫋嫋、斷壁殘垣中,看到了破敗不堪的舊北燕皇宮。
外頭不少西晉計程車兵看守著,好在她帶了隨行令牌,沒有受到阻擾。
破城之後,外頭火光漫天,裡頭的北燕皇室也都被關押,自然不會隨便殺死,這些人要作為俘虜帶回西晉的——為了向四海八荒彰顯西晉國的強盛,吸引那些蠻族們前來請降。
不過,她還聽說了另外一個原因。北燕國這片區域自然要劃分成某些個城池,分配管轄。然而兩國疆土不同,一開始必定很難同化,最好是有能者上任。蘇翎鉞要繼承西晉皇位,蘇翎辰便是最好的選擇,但他明顯沒有這個意思,晉元帝自然不會逼他,又把目光轉向了北燕嫡皇子完顏譽。
在蘇梓煙的概念裡,斬草就要除根,留下完顏譽這麼一個皇室正統血脈顯然不是個明智之舉。然而晉元帝似乎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也很想彰顯自己的仁德,無論是尉遲穆氏之後還是完顏後人都沒有斬除。她還聽說,西晉人都覺得這個三皇子耽於玩樂,還喜好男風,根本成不了大器,想必完顏譽在他們面前也是這樣裝的吧。
可這瞞不了蘇梓煙,她曾經接觸過完顏譽,雖然只有一個晚上,但其心性品質完全不輸父母,根本是個血氣方剛的好男兒。尉遲宮也曾提過他也許是故弄玄虛、忍氣吞聲。這樣的人,絕對不是個好解決的物件。
但她一個在北燕長大的女子,沒有立場去說這些。
入了皇宮,她徑直往後庭走去。據說完顏譽關押在東宮,那邊把守嚴密她自然不會去,而且也沒有理由去見一個異國男子。而尉遲尤霧這位美妃應當逃不過那些饑渴士兵的玷汙吧,據說早被仍在偏殿任人糟蹋了。
她此番要見的,是華陽王妃蘇瑾,她的幹娘。
在西晉的這些年,她沒少打聽幹孃的訊息。幹娘是北燕國的王妃,要打聽起來還是蠻容易的。據說在燕耀二年的時候,她剛生下來的小皇子就夭折死了,又落入尷尬的境地,好歹仗著母國權威在兩大家族的夾縫間跌跌撞撞活了這麼些年,實屬不易。
當初華陽王妃花了多少心思才懷上這麼個孩子,又早早的去了,就像長公主那樣。她一定很心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