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未本應因他的善意而偃旗息鼓,但他的善意卻讓她更憤怒。
這種憤怒在他向她遞來賬單時,達到了頂峰——他竟然沒有算那第二杯酒的錢,他竟然為她買單了!
她不能理解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種人。
你為什麼要忍受呢,你為什麼不對我發脾氣呢,你應該生氣才對,你應該憎恨我才對,你在裝什麼,你的笑容很偽善,你發火吧,我不想看你對我笑。
他不知道她激烈的內心活動,用滲血的手替她開了門,還是鞠躬說,歡迎下次光臨。
她確實光臨了,一連光臨了半個月,和他展開了一場無聲無息的拉鋸戰。她想出各種方法來刁難他,比如讓他一會兒加熱水,一會兒加冷水;比如製造出各種噪音來打擾他看書;比如故意將酒濺到他衣服上。
但他從不抱怨,總能每天帶著笑意和她告別。
她終於也疲於這樣的拉鋸戰,在平安夜那天,準備結束對他的折磨,也結束自己無意義的挑戰。
她確信了,世界上確實有人能做到不帶有任何憤怒的情緒,而她註定是無法打敗這種人的。
她這晚已經放棄了掙紮,準備讓他可以早點走人。
正當她嚥下最後一口酒時,她聽到他喃喃:“今天是平安夜誒。”
她向他投去目光,發現他的眼神也落在她身上。他悵然若失地看著她問:“你在這裡……有家人嗎?”
她沒有知覺的心髒被他的疑問倏忽刺痛,又從眼角滲出一行淚水。
見她沒有反應,他自言自語:“果然聽不懂中文。”
他突然站起來,走向餐廳角落裡的那架落灰的鋼琴,將琴蓋開啟。
鋼琴已經很久沒人來彈奏過,他隨便彈了一個和絃便知道有些走調,但也懶得再去調音了。
他背對著她,踩著踏板,閉上眼睛,緩緩彈奏了一首《sient night》。
如水的音樂震動了她木然的神經。
她想起了尤雨曼臨終前緊緊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不管你以後身在哪裡,想做什麼,想成為怎樣的人,都要始終記得,永遠遵從你的心。只要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媽媽都會永遠為你驕傲的。”
她又一次潸然淚下,在他一曲終了時都久久不能回神,直到他把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塞進了她手裡。
她下意識一瞥,才發現那是隻紅蘋果。
“平安夜快樂。”
她驚愕地仰面,發現他眼中也蓄滿了淚水。
他說完,就忍不住淚水,背過身去,失聲痛哭。
尤未想要去拍拍他的背。
但伸出手,快要觸及到的那一刻,她又猛地縮回了手。
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別人了,她甚至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她又看了一眼他因慟哭而顫動的脊背,將身上的硬幣都摸出來,放進了小費盤。
她想了想,還是帶走了那隻紅蘋果。
明天,她就不會再來了,就把這個當成臨別的禮物吧。
她無聲地和哭泣的男生道別,祝福他之後能幸運一些,不要再遇上這些令他在深夜痛哭流涕的事情。
推門離開餐廳的那一瞬,她轉回頭,看見那些硬幣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