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情
徐妙宜清楚,她身後這個男人慣會隱藏情緒,若只是冷冰冰斥責,那說明他其實不太生氣。
若他分明動怒,卻還能神色如常平靜說話,那便是真正到了氣頭上。
她今夜在劫難逃,定要下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將他安撫好。
想到此,徐妙宜雙肩瑟縮得更厲害了,顫抖著握住他骨節分明的手,小聲道:“郎君,我們回去罷,這裡太冷了。”
外頭還有那麼多人,她不想在這裡就與他胡來。
“花燈不好看嗎?”衛栩稍稍卸去力道,“對了,你今年多大。”
徐妙宜選擇只回答後一個問題,“過了四月,便滿十七。”
與他比起來,徐妙宜的確很小,衛栩想起她那所謂寡婦身份,冷笑,“你嫁人還挺早。”
徐妙宜半真半假答道:“我阿孃過世得早,後來父親娶了繼母,有了嫡子,著急將我打發出去,便擇了戶人家嫁過去。”
“把你嫁給一個短命鬼?”衛栩順著她的話,“你父親這人……”
他沒有繼續評價,徐琛不顧與妻子結發情分,賣女求榮攀附英國公府,為夫不忠,為父不慈,一個入不了流的虛偽小人。
或許是提及了傷心事,徐妙宜鴉睫撲簌,垂下眸,“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小的時候他也很疼我,我生病不肯喝藥,他便一勺勺哄著餵我,他先喝一口,我再喝一口。”
連阿孃都忍不住埋怨,說父親實在將她寵得不成樣子,哪有小姑娘家養得這麼精細嬌氣的。
“後來阿孃病死了,他又娶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兒女,便顧不上我。再後來,媒人上門說親,對方家裡給很多嫁妝,打動了他,於是就將我嫁了出去。”
“夫君過世後,婆母嫌我剋夫又多病,要將我發賣給鎮上屠戶做妾,我求他救我,他不願出面。他還說我長得好看,屠戶憐香惜玉,不會真的殺了我,讓我好好侍奉新夫君。”
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衛栩一清二楚。
他從不會安慰人,抬手摸她臉頰,原以為她會委屈流淚,卻意外發覺,那芙蓉面上竟一滴水痕都沒有。
徐妙宜望著熙熙攘攘的集市,告訴他,“郎君,我沒事。”
為那樣虛偽的父親傷心流淚,太不值得了。
窗牖大開,寒風將她鬢邊那縷發絲拂到他面上,衛栩睞眸,收緊手臂力道抱了抱她。
他的確想不出什麼話寬慰徐妙宜,眸中掠過一絲狠戾,淡漠開口,“我殺了他給你解氣,如何?”
聞言,徐妙宜瞳孔驟然緊縮,渾身僵住,嚇得支支吾吾,“不……不必了郎君,您……千萬別沖動。”
一來她必須隱瞞身份,不能讓他發覺自己得罪了英國公府;二來,萬一胡商言出必行,終究父女一場,她也不忍心。
殺了徐琛跟殺條狗沒啥區別,偏偏她緊張成這樣,衛栩輕嗤,“與你說笑罷了。”
徐妙宜掌心沁出汗,聽他這麼說,才慢慢放下心。不過幾宿歡好,他怎麼可能意亂情迷到為她沾染人命官司,果然是在打趣她。
“我知道的。”她輕輕將素手覆在衛栩手背,主動邀約,“我身子已經恢複得差不多,郎君今夜,是否要留宿呢。”
衛栩攥住她的腰,嗓音低沉,“可以。”
兩人離開雅間,走下樓梯到正堂,說書人慷慨激昂講到精彩處。
“話說當年北狄騎兵攻破回雁關,佔據溧陽城長達兩年之久,連陛下都打算放棄這裡割讓出去,朝廷軍更是疲於應戰,教狄狗揍成了軟骨頭。”
“溧陽與涼州相去不過兩百來裡,是涼州城外最後一道防線,要是真的丟了,今後北境幾州再無寧日。”
“幸好軍中出了位衛將軍,他上書勸諫陛下北伐,自請率領五萬兵馬出征,從雲安、溧陽一路北上,打到了回雁關以外百餘裡,在白狼河斬殺北狄大將軍赫連宗岐,將他曝屍回雁關城樓整整三月,曬成了幹。”
滿堂喝彩,“打得好!”
徐妙宜遠在洛京時,就聽說過不少有關鎮北侯衛栩的英勇事跡,他年輕驍勇,能徵善戰,打得北狄人不敢過白狼河,素有北境戰神的威名。
不過當年他尚是涼州軍中一位小小將領,便有如此膽識,著實令人欽佩。
她聽得入了迷,不由頓足。
衛栩發覺她未跟上,眸光暗了暗,卻未開口催促。
說書人一拍醒目,揚眉道:“吃了敗仗,折了主將,北狄狗皇帝氣得兩腿一蹬嚥了氣!新帝即位,想用萬金換回姑父赫蘭宗岐的屍首,衛將軍不允,當著使者的面將其挫骨揚灰,為枉死的涼州百姓報了血仇!”
堂下百姓義憤填膺,“狄狗該殺!”
溧陽淪陷那兩年,城中變成人間煉獄,大周百姓閑時當苦力修築城防,戰時被充作軍糧,北狄撤退前放了把大火,將倖存的一萬百姓燒成灰燼,如此血海深仇,豈能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