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盡管心情低落,但喬羅衣並未食言,非但沒有因為景若的拒絕而袖手旁觀,反而更賣力的忙著安排兩人的行程,落笳和景若看在眼中甚多感慨。這一路走來,見多的是爾虞我詐,甚至如青城派那樣的同門相殘,兄弟鬩牆,沒想到還能遇到喬羅衣這般赤誠之人,真是幸甚。朝堂上公卿道貌岸然,江湖中俠客爾虞我詐,卻在這被世人視為利慾薰心的商場中重見真情,怎不叫人感慨萬分
尤其是景若,長這麼大以來,除了落笳外,喬羅衣是第一個讓她覺的安心的人,雖然喬羅衣行事作風潑辣她有些不習慣,但那句“把這裡當成自己家”卻令她倍感溫馨。喬羅衣大大咧咧的態度無形中也沖淡了許多她對雁蕩之行的緊張,不知不覺間,連景若自己也沒意識到,她對喬羅衣多了幾分親近,起居行止也自在許多
這一晚吃過飯,落笳又與喬羅衣敘話。景若對那些江湖軼聞並不怎麼感興趣,倒是對喬羅衣新買了一把古琴頗感興趣。喬羅衣做的生意中並無涉這一類文玩古董,今日乃是席間一個相熟的客商攜著一個落魄書生來兜售,那落魄書生說這琴是什麼名士用過的,價值不菲,本是家傳至寶,但家道中落不得已出售。聽聽價錢並不高,旁邊一席人都攛掇,還有個平時就好附庸風雅的朋友故作高深上前奏了半曲,不知他是真懂還是假懂,倒是極口稱贊。喬羅衣對此不大感興趣,但也不願因這點小錢拂了一眾客人的興致,便掏出銀子買下,回家才想起景若應該懂這些,便隨口叮嚀她一聲,沒想到景若喜出望外,晚飯胡亂吃了幾口,放下飯碗就急急趕往書房,惹得喬羅衣與落笳一陣笑
景若指尖從琴身拂過,細膩的木質紋理帶來熟悉的感覺,輕撥一下琴絃,聲音悅耳回味悠長,看來那書生說的不錯,這果然是把好琴。自離開公主府,她有好些日子沒碰過琴了,一時興起,摒開下人,一撩衣裙在桌前坐下,身體微傾,十指按弦,略一思索,樂曲如清溪水在指尖流淌,時而高昂時而低迴,清澈純淨連綿不絕
一曲終了,景若微閉著眼,尚未從樂曲的意境中走出,卻突然聽到幾聲掌聲,驚得她陡然睜開眼,只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陌生男子,邊擊掌邊贊嘆道:“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猶不盡興,幹脆一步跨進來道:“好些日子沒聽到這般好的琴了,姑娘你這手法,便是與那宮廷樂師相比也不遜色”
景若既不知這人是誰,又聽他提起宮廷樂師,陡然生了警惕,可惜下人剛才已經被她遣走,周圍並無他人。若是自己叫喊自然可以叫來人,但此處是喬府院內,這男子不知何人,能獨身到書房必然是重要的人。這人若是喬府親屬倒也罷了,左不過一場誤會,但喬羅衣生意上往來的人也甚多,萬一因自己一時貿然,害的喬姐姐得罪了人,那倒是不值了。於是景若輕咬嘴唇,故作鎮定的看著那男子
那男子卻無半點卻步的意思,跨進門後並不止步,反而搖搖晃晃的往景若的方向走來。燭光映的他臉色發紅,腳步也有些踉蹌,他大大的打了個酒嗝,一股刺鼻的酒氣噴薄而出,景若厭惡的用衣袖掩著口鼻,皺著眉起身,不覺後退一步避閃。那男子如此失態自己倒是一點也不尷尬,反而咧嘴笑開了,一副醉眼朦朧的樣子,口中唸叨著:“小美人,莫走嘛,再來一曲”
景若慌張的轉身欲走,那男子卻兩手一張,攔在她的去路上,笑聲猥瑣道:“小美人,陪我玩兒一會嘛,怎麼這麼快就走,看你這樣子真疼人,哥哥會好好疼你的”,景若見他竟然如此厚顏無恥,又羞又怒有些不知所措,趕緊抱起琴擋在身前,神色緊張,只覺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兩人僵持片刻,那男子似乎不耐煩了,索性兩手一抓就撲上前來,景若閃躲一步正要叫出聲來,那男子卻突然失聲道:“景姑娘!你是景,景仙子”
景若已經許久沒有被人這麼叫過,渾身頓時如掉入冰水一般,僵在原地,也顧不上逃走,怔怔的看著眼前這男子
那男子表情驚訝並不亞於她,雖然衣衫淩亂,臉上潮紅未退,神情卻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喉頭梗動,嚥了咽口水,遲疑道:“真,真是景仙子?”
隨落笳浪跡江湖許久,這個在長安公主府時的稱呼景若已經幾乎忘了,連著當初的許多事情她都已經很久不曾想起,突然被人喊破,景若腦中一片混亂,過往那些不堪的時光似乎瞬間湧入腦中,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只覺得身體似在下墜,渾身不由自主的發抖,雙腿如鐵鑄,竟是一步也挪不開了,兩耳嗡嗡作響,只有一個念頭在腦中徘徊——公主終於派人來取自己性命了
那男子見她半天沒說話,趕緊擦了擦眼睛,確認眼前這人正是公主身邊的紅人景仙子,慌忙的整理衣衫,一臉惶恐道:“在下一時酒醉,唐突了姑娘,真是萬萬不該”
景若雙眼空洞默不作聲,那男子更是驚慌,身子弓成一道弧,發髻幾乎挨著地面,不住口道:“請姑娘恕罪”
半天景若這才收回目光,回過神來,恐懼和緊張讓她覺得芒刺在背,顫著聲道:“你,你是誰?”
許是因為她害怕中聲音多了分清冽,那男子只當她是生氣,頭也不敢抬趕忙解釋:“在下乃陳九歌,原為太常寺奉禮郎,後因病歸鄉。”見景若沒動靜,陳九歌只當自己位卑沒入得景若眼中,趕緊補充道:“當日在大長公主府的酒宴上,在下曾有幸見過姑娘一面,”他頓了頓陪著笑道:“當日在下是隨大理寺周大人赴宴,不知景姑娘是否還有印象”
公主府常有酒宴,往來列席的官員士子,權貴子弟多如牛毛,景若早已不記得有這麼個人,但此時她腦中什麼也想不起,只是木然點點頭道:“嗯,知道了”
片刻後她才注意到陳九歌依舊躬身在前,這才省過來道:“沒什麼,酒後之過人之常情”
陳九歌這才如釋重負的起身,卻不敢抬眼。景若深吸口氣道:“你怎麼會來這裡?你不是在朝為官嗎?”——她剛才太過緊張,根本沒聽清陳九歌的話,因而有此一問。陳九歌只道是自己沒說清,趕緊道:“在下去歲患疾,因此回鄉養病。在下家中與喬府是故交,因此便時不時過來走動,沒想到有幸在此遇到姑娘”
景若這才恍然想起喬羅衣曾說過,當日危難之時,全仗著鄰裡陳大叔一家幫扶,眼前這陳九歌也姓陳,想必就是他家的子弟,有了這層關系,難怪他在喬府行動自如
陳九歌心中也在飛快盤算。他確實是陳大叔的幼子,兩家既有往日情分,他又自幼與喬家小郎一同長大,交情好的不得了,平日對喬羅衣也像自己親姐姐一般,喬府簡直就是他另一個家。今日他無事,替母親帶來一些自家做的點心,見有好酒,便自去吃酒。本來他已在房中睡下,沒想到被琴聲驚起。不知是酒後醉意未醒,還是樂曲動人,他一時心癢,循音而來,初時只當是如平常一般,喬府請來的樂戶女子,沒想到竟然是大長公主的心腹
陳九歌擔心之餘也是暗喜,他當初辭官歸鄉一則是因為生病,更重要的是仕途不順。與他差不多同年考中的朋友早已高升,自己卻在這位子上一呆這好幾年。眼看年後便要複職,他正愁是不是有辦法高升一步,沒想到歪打正著,竟被自己碰上這往日難得一見的景仙子。他不過一個冷衙門的九品官,景若與公主之間的齟齬他自然不知道,他只知道而今皇上年幼,朝政大權俱握在靈臺長公主手中,而眼前這柔弱的姑娘,便是公主府身邊的近人,傳聞公主待她極好,私下以姐妹相稱。陳九歌心思急動,已經在盤算如何討好這位“下凡仙子”
景若卻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她後背已經被汗浸濕了。她小心地聽著陳九歌的話,沉吟半天才大致確認此人並非公主派來監視自己或殺自己的,但她心口還是一陣刺痛,彷彿當日蜀道上那淩空一箭正從背後貫穿而出
她逼著自己沉住氣,胡亂應付幾句便將陳九歌打發走。眼看他就要出門,才想起啦叮嚀一句:“我此行是私事,陳公子萬勿洩露半分”
陳九歌點頭如搗蒜:“明白明白,姑娘請放心”——其實就算景若不叮嚀,他也絕不打算告訴別人。如果蘇州城中那些富商高官知道了,哪兒還輪得到自己擠到景姑娘跟前賣好
陳九歌的腳步走遠,景若一下子癱坐在凳子上,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按著胸口,剛才的緊張讓她直作嘔,但跪在地上半天什麼也沒吐出來,反而渾身大汗淋漓幾乎虛脫。她摸索著坐到凳子上,伏在桌上喘息半天,眼淚忍不住的一直一直滾落
落笳回到屋中時腳步輕快神情輕松,喬羅衣告訴她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幾日內便可敲定。去雁蕩的事眼看就在眼前了,落笳雖然有些緊張,更多的卻是激動和期待,盡管還沒有證據能證明雁蕩門與師父失蹤之事的關系,但落笳總覺得到了那裡,似乎就能抓住真相。而今晚和喬羅衣聊的分外熱絡,落笳這才徹底放心,看來喬羅衣對於拒親之事真的並未放在心上
她推門進屋時,發現景若已經睡下了,落笳輕手輕腳的走到床邊探頭看看,沒想到景若還是聽到動靜,翻個身,帶著睡意口齒含糊道:“你回來了?”
落笳輕拍著她,俯身道:“好好睡覺,我先去洗漱”
沒想到景若卻睜開眼,抱住她的手臂不放手,額頭抵在手臂上輕輕摩挲。“阿若”落笳對她突然而來的嬌柔有些吃驚,轉而變成心中無限溫柔,坐在床邊輕輕摸著她的發。落笳覺得手背上有異,趕緊趴下身子道:“阿若?”
她用手捧起景若的臉,藉著月光看到景若臉上的淚痕,手足無措道:“怎麼了?”景若一下子抱住她:“我做了個噩夢,很可怕的噩夢”
落笳一下笑出來,一手抱住她,一手幫她擦眼淚:“什麼噩夢啊?我在這兒呢,別怕”
景若無力的跪坐在床上,邊抹著袖子擦眼淚,邊道:“我夢到,夢到回到公主那裡,公主讓我,讓我熬了一碗毒藥,又讓我喝下去”
落笳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猛獸她不怕,惡徒她更不怕,單憑手中寶劍,她誓能護得景若周全,但唯有那千裡之外的公主府,她奈何不了半點。落笳左手握拳又放鬆又再握拳,一把抱住景若,咬牙切齒道:“不會的,你已經徹底和那裡沒關繫了,如果她再敢欺負你,我一定會殺了她,不管她是什麼公主皇子!”
夜深月朗,四周一片靜謐,景若輕輕的轉頭看看枕旁熟睡的落笳。她今晚是想了許久才決定不把遇到陳九歌的事告訴落笳,最近事情這麼多,她不願落笳再為了自己的事而分心,但她還是終於忍不住撲在落笳懷中哭了一場。景若目不轉睛的看著落笳,似是看不夠那無比熟悉的輪廓。她小心翼翼的把身體蜷縮起來,側臥在落笳身邊,盡量靠近卻不敢碰到,生怕吵醒了她,就這樣隔著一層紙的距離,“偎依”在她懷中,無比貪戀那絲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