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狄立於世安的噴泉池前,冷峻的面容裡毫無一絲情緒蔓延,可他並非一人。
懷裡的生命正努力踢著包裹著他的軟綿毛毯,喉中傳遞出撕心裂肺般的哭鬧聲,他緊閉著雙眼,像是要掙扎著逃出雁狄的懷抱一般,雙頰被不間斷的哭喊脹得通紅透亮,算是早些降生的新生子,卻因著母體在孕中吃得精細,已長了些許淺墨色的頭髮,經過乳母擦拭乾爽地貼於那光滑細膩的白皙額頭之上。
“......皇上。”方愈生進門後反手將宮門上的木栓扣上,恭敬地躬身行至雁狄身側,“回皇上,娘娘們都回去各宮歇著了,皇子年幼,還是先交給乳母餵奶才是啊!”
雁狄恍若未曾聽進耳一般的神色寡淡,只是頓首稍稍應允了方愈生的提議,方愈生見罷立即放心了些許,忙拿出腰際所別的搖鈴,那搖鈴帶著帽蓋,開啟來方才搖得出身響,“丁當當”聲後,便有乳母識趣地從偏殿下階叩拜,“奴恭喜皇上喜得皇子!皇上吉人天相,福澤深厚......”
“沒眼力見兒的東西!”
雁狄目光悄然一換,提膝瞬時便極為煩膩地朝著婦人踢了一腳,方愈生見狀不妙,立即尖聲對婦人呵斥道:“多什麼嘴!不中用的東西!還不快抱走皇子,賴在這兒是活夠了不成?”
婦人好生一驚,立即諾諾答是,起身從雁狄懷中接過孩子便欠身離去,生怕雁狄下一秒便追究起自己的過失起來。
“沒良心的東西!只顧著討好朕,卻不想想皇后的新喪!大監啊……”
雁狄怨聲突然轉為噥噥,所望向方愈生的眼神裡也終於混雜了匍匐在他內心的情傷,深褐色的瞳仁此刻顯得格外的無精打采,下巴上的胡茬許是壓力的緣故,半天之前方才修過,此刻卻已然均勻地長滿了那方稜角分明的瘦削下巴,他閉上眼難言道:“皇后留下了朕的第一個孩子......便這樣走了……本以為,朕與她還有多年夫婦要做,就如同以前和阿......都離家了......一個一個的,朕......真的只能汲汲顧影,要留的,也沒能留住,不曾在意的,卻也突然就這樣永別了......”
“皇上......”方愈生頭一遭見雁狄如此訴說離殤,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的好,愁面思慮半晌方才開口道:“皇上,老奴這輩子伺候了先帝,也伺候了皇上,這離別之事啊,無非一個便是生離......另一個便是陰陽相隔,但皇上得相信,總有留下的人來代替她們陪著皇上,這不,小皇子不是康健得很麼?老奴想......這便是皇后娘娘交付給皇上的存在罷......”
“是啊......朕還有悰兒,朕見他長得白皙可愛,像他的母后......皇后後事,朕會令禮部擇日厚葬於皇陵,她家人也要厚禮安頓,皇后來自民間,在位期間也恪己容人,和睦宮闈,朕終究是失去了一個好皇后啊......”
雁狄惙怛地嘆道,他想起初見雪茶之時,她正教導著宮中無父無母的孩子背詩,背的便是母妃記掛雪茶父親時常常念起的《秋風詞》。
雪茶有一雙琉璃般澄澈的雙眸,也許她的父親年輕時也曾有著這樣一雙令母妃留戀的多情清目。
“......噗咳!”
雁狄不禁向前一踉蹌,卻發現口中噴射而出的鮮血洋洋灑灑融入了眼前的噴泉池內,早已混著流動的池水稀釋殆盡,五臟六腑有著被撕拉般的疼痛之感,就這樣毫無預兆地,他只能聽見方愈生驚慌失措的呼叫聲,喧喧地迴響在耳畔,眼前卻是一片無盡的黑暗。
他能聽,卻無法說出話來。
他還有感到腹中劇痛的知覺,卻無法睜開雙眼,就好像什麼人突然將他拉進了一個永世黑暗的洞穴,它能吞噬他的一切。
他的話語。
他的指尖觸動。
他只能覺得自己被好幾名侍衛抬了起來,頭是懸在半空中的昏昏欲墜,“快些!將皇上抬進沒有皇后娘娘的房間!”
匆匆上樓有著身體傾斜而頭重腳輕的不安之感,之後便是一段彎曲平路,好不容易躺在了一張稍硬的木床之上。
都怪平日世安宮的大床柔軟得過分,他此刻平躺於這張墊了棉絮的普通寢床上,覺得渾身上下硌得生疼難捱。
“全院首!還好您沒走遠,這皇后娘娘剛歿,皇上這又突然發病了,您快好生看看這是怎麼了?哎喲,可嚇死老奴了!”
全先生把脈的手格外沉穩有力,又因他體胖的原因,按壓時令人覺著甚為厚實可靠。雁狄再黑暗之中感受著他檢查自己眼瞼與舌部的果敢行為,極為焦急地等待著他得出相應的診斷。
“不應該啊……”
全先生“嘖”了一聲,破天荒又重新為雁狄診過一次脈。
“如何?院首醫術高超,從不診二脈,此時反覆確認......是有什麼恙事麼?”
方愈生瞧見了全先生一臉緊張疑慮的模樣,毫無平日裡的安然坦蕩之姿,心中不免起了不詳之感。
“皇上受了什麼重創麼?昨日給皇上把脈,除了一貫的脾虛倒也沒有其他,宮中脾虛之人比比皆是,如何皇上今日便氣血兩虛得如此之快?老夫兩次把脈,卻是一次比一次虛得厲害!老夫得先拿黨參吊著皇上精氣神,這就去開方子抓藥!”
“......奴不知啊!奴日日和皇上一起,要說是因為皇后娘娘歿了皇上心傷,也不至於到這性命都分秒必爭的境地啊!”
方愈生懊惱不已,連連拍打著兩股在床旁原地踱起步來,全先生拿了藥箱將切好的參片放於雁狄舌下,又向雁狄的人中,十指都施了針,也未見其睜開雙目。
“皇上呼吸通暢,心也還有搏動,肯定還有救,老夫這去開些除痺的方子。”
雁狄被紮了十餘針後只是覺得十指連心般的刺痛酸脹,卻無法向身旁的二人表現他此刻的清醒與痛苦,只能隱隱地乾著急。
雁狄深知,此刻的他什麼畫面也無法看見,這樣的狀況發生地猝不及防,心中再多惴惴不安,也只能靜待其變數使然。
這是他第一次親臨死亡纏身的恐懼,卻只能全憑院首相救。
默默無言,獨自承受傷痛,於他而言已是兒時便練就的心牆,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心牆崩裂前的山雨嘯雷是這樣清晰可鑑,觸之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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