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巽宮四處盤曲著焦枯的苦亞麻灰色藤蔓,那樣固定稠密扭曲地纏繞在一起,如若第一次闖進這裡的人看來,亙古不變的便是這樣一副冗雜境地,可這地方旁人進不來,裡面的妖也出不去,終歸只是叫困在東巽的代代木妖眼睜睜看著宮殿日漸一日的衰敗。
木嚴日日坐於西窗之下,不宣任何侍女進殿伺候,只是靜靜養精蓄銳,坐定於木族之後人,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而木嚴自知體內靈力俱損,一日比一日愈發虛弱,常年藏於袖中的嶙峋大手此刻早已佈滿了赤褐色的冠狀紋路,它們是一條條蠶食著木嚴肉身血脈的蠱蟲,時間的延續不過只是給了它們更多吸收木嚴靈力的機會,於木嚴而言,存在於天地間的時日業已不多。
他剛剛發現體內被人種下蠱蟲之時,是當年封印完木秋萌心中靈石法力之後。那樣的蠱毒無人能種,只有那火曰炎上的黑術才能藉著天君賜給他靈力之時趁機把蠱蟲種於木嚴心脈之中,那冠狀紋路便永遠附在了木嚴肌膚表層之內,這便是他為了藏匿靈石而付出的代價,無人可說,無人可解。
大限已至,他唯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去尋那位當年他苦苦尋找的託夢之人。
人界皇帝最寵愛的莫過於雁狄的母妃,而那又是個奢愛花草樹植的聰慧女子,她的兒子,定是最受皇帝器重的,既能保護好木秋萌,又能護好靈石,普天之下,還有什麼地方是比待在儲君院落裡做一棵珍奇草木來得安全呢?
“樹妖都能託人之夢,而託夢的原理便是用靈力施法找尋自己在人妖兩界千萬縷聯絡中與所託之人的一縷聯絡。”
他記得他教導過木秋萌,這本該就是她與生俱來的本能。
夢中紅線繁瑣綿長,卻又根根分明,他很快便找到了那個人,不料夢中的雁狄已長成謙謙君子模樣,也是,時隔數年,當初的毛頭小兒已是這天下之君,他父親死得蹊蹺,留位給雁狄時雁狄弱冠未至,倒是當了皇帝后便歷練了不少,沒得幾月便能有了國君的威儀,那戰戰兢兢躲在母妃身後的小兒早已不見蹤影,殺伐決斷,本該就是帝王骨子裡流淌的素質,只是君臨天下之時,方才顯露無疑。
夢境中,雁狄獨自坐在一處極高的房簷之上,說不上來此刻是黑夜,還是白晝,比黑夜明亮,比白晝昏沉,淡紫色的雲壓在屋簷上如靜止不動般停滯著,待木嚴走到他身邊之時,重重雲霧開始緩慢飄移起來,圍著他們二人彷彿忘了有無際遠方能追逐,就好像此處便是已到達的遠方。
“阿爺,經年不見,您也蒼老了。”雁狄側臉看過來,眉宇間滿是對木嚴的端詳,白皙的面板散發著水霧鋪面後的光澤,呈一字的嘴角似笑非笑。
雁狄還記得他。
“是啊,斯年已過,不知那棵靈樹是否已長成參天?”木嚴眯眼問道,他的白鬍已延地,看不出他此刻的任何表情,只是語氣甚是和緩,雁狄看他坐於他體側,略帶沙啞地嘆道:“靈樹來去自由,不是任人把握之輩,晚生......慚愧,已不知她何去何從。”
“靈樹頑劣,但生性純良,少帝面色憂鬱,許是對其生了情愫的緣由。”木嚴安慰道,他滿意地慢眨雙眸,明白眼前之人尚可託付,他定能護木秋萌周全。
“情愫難得,只是終歸不合時宜,不滿阿爺......夢醒時分,便是朕大婚之日。朕,終究還是娶了旁人。”雁狄此刻的落寞與天色渾然一體地和諧,有時道不出什麼緣由,天色卻像極了人的心境。
夢裡亦是。
“少帝聰慧,自然知道大婚之日她一定現身,聽老身一句話,您與樹之緣分,尚存,不衰。”木嚴心中著實一驚,他本以為木秋萌會穩坐後位,不料後位卻易了主,但這樣一來,卻也不會再被人詬病她的身份來歷,暗中的保護,倒是比明地裡擺在身邊來得穩靠。
“晚生好奇,您與那靈樹,可有什麼親密關係?當年交予朕照料,如今又這樣告知寬慰朕,朕......願聞其詳,但請阿爺明示。”
明人不說暗話,夢境短淺,也沒有太多耽擱的時間可言,木嚴來時便已定了主意,此刻說出去的話亦是覆水難收,語氣裡便多了幾分篤定與坦然:“恕老身隱瞞,那靈樹是吾至親至愛,木族嫡孫是也。當年為保其周全,將其託諸少帝。少帝若知靈石之傳,便不怕說與您知曉,只是茲事體大,關係到吾孫性命與靈石存亡,更是會令天下大亂,人妖紛鬥,少帝必以宗祖起誓,絕不與靈樹之外第二人洩露此事,老身方才放心......”
“阿爺放心便是!朕這就起誓,朕雁狄願以宗祖安定作保,願聞其詳,如有洩露,亡魂不安,後嗣磨滅,阿爺說罷!”雁狄自然不會與他人說起有關木秋萌的事情,又說關係至天下,便凌然立下誓言,緊盯著木嚴此刻已是無力睜開的雙眼,木嚴明白,他的靈力需儘快得到繼承,才免受蠱蟲蠶食,於是直言不諱道:“靈石,便在吾孫心中。”
雁狄的雙眸此刻剎那間眼波停定在木嚴眉間,他無論如何也不敢想象,木秋萌那樣瘦小的孩子,體內卻被封印了那樣洪大的靈力。
是使野心之人慾剮其心的可怕力量。
“吾大限已至,如若吾靈力盡散,吾孫體內之力封印便會溶解,稍有不慎便會爆發於天下,吾不知其後果......萌萌是否還能存活......吾將最後靈力皆輸於少帝,願少帝保重龍體,護靈石之力!”
木嚴的決定如此堅不可摧,雁狄只是一時無話可言,卻也明白自己需要答應此請求,方能欠木秋萌的,沒那麼多。
他看著眼前老者氣息尚弱,又感受到了身下高聳殿宇隱隱有著支離破碎意味,知道木嚴已支援不了此刻的一切,便點了點頭,最後問道:“老者......可有話對阿萌說?”
話音未落,便有千股強風直通臟腑,所有的毛孔悉數張開,腧穴經絡皆感受到了濃郁氣流在其內流動,彷彿要將雁狄整個人的體腔全部佔滿般地劇烈灌輸著,雁狄咬牙挺住,雙手死死扣住了身下的紅瓦邊緣,待一切都停息下來。
只是無言。
眼前空無一人,若無魂飛魄散,雁狄願木嚴早登極樂,他只是覺得恍惚,還是不由自主將手放至胸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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