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庭院掛著的燈籠在風中搖來晃去, 終於熄滅了。
楚振獨自坐在廳堂茶幾旁,正端起茶盞慢慢送至唇邊。這是他最喜歡的大紅袍,雖已微涼,香醇清甜依然不減。
“你怎麼在這裡喝涼茶。”衛縈輕輕地走到他身邊,“很晚了,還不去睡。”
楚振只是沉默地啜飲。
衛縈在他對面的交椅坐下, 將茶幾上另一隻茶盞託在手裡,滿足地嘆了口氣。
“真好。他們都成家了......霆兒看起來很快樂。哎, 我們都老啦。”
小兩口已離開, 廳裡八仙桌都收了起來。平常看覺得潔淨整齊,現在卻顯得冷清。
她看著靠近自己的那盞茶, 了悟地笑,“怪不得你不讓下人撤掉。這是咱們皇後敬的茶呢。”
楚振還是不說話。待喝完一杯,伸手去夠茶壺。
“我來。”衛縈拎起茶壺給他續上。
見他臉色寡淡, 她想了想, 微微皺眉:“你怎麼了?我覺得......你似乎不喜歡凝湘。”
“也沒有不喜歡。”楚振終於發話, 卻只說了這幾個字。
“也?”衛縈搖搖頭, 端起自己那杯來品, “我可是很喜歡凝湘的。懂事,機靈, 厚道, 還孝順。我不能下床那會兒,她哪次來不是忙前忙後的, 半點兒千金小姐的架子都沒有,服侍我比丫頭們還細心。人家可是穆二老太爺的心頭肉,從小嬌養到現在……真真難得。”
“這些我也看見了。我當然沒有討厭她。”
楚振摩挲著茶盞上燒制的壽星獻桃圖案。
“只是有些傷感......日子過得真快。二十多年前,霆兒呱呱墜地,君薏孱弱成那樣,拼盡全身力氣,熬了一天一夜才把他生下來。那麼瘦小,堪堪五斤。他裹在襁褓裡閉著眼睛哭,當時我們兄弟幾個也跟著掉淚,哭一會,笑一會。他的父皇早沒了,母妃又......”
提起慘死的季瀟綸和早逝的君薏,衛縈忍不住鼻酸,掏出帕子拭淚。
“那時我真是椎心泣血。孩子輕得像羽毛,哪裡都軟,小腦袋都抬不起來。”
這條脆弱的小生命,寄託著多少殷切而沉重的期望。
安佑帝登基之初,有來自江州的東魏舉子當面斥責他謀害晏宗,被殘酷地判了腰斬,並誅十族。漆黑濃重的寒夜,要靠這樣一雙稚嫩的小手舉起神斧,奮力劈開,迎入曙光。
多年來,楚振與楚尉霆之間,既是君臣又是父子,後者的分量卻更大些。楚尉霆一點一點地成長,受過哪些挫折、吃過什麼樣的苦,他全看在眼裡。
“彈指一瞬間,孩子成功了,又有了情深意切的愛人,何其圓滿。我替他高興,可這傷感是抹不掉的。”
衛縈看了他半天,點頭道,“好啦好啦。老哥哥,你就別大發感慨了,知道你有慈父一樣的心。可就算是親生兒子,也總要娶妻生子啊。好日子才剛開始,後面的歡樂還多著。我就盼著抱小太子了,噢,小公主也行,什麼都好。”
她喝了口茶,笑道,“冷了也這麼好喝。凝湘有心啊,這一定是霆兒教她沖泡,她拼命練會的。她還選了你最喜歡的茶葉。喂,你不許對她兇,我老太婆可不答應。”
“……我哪裡對她兇了。”
“沒有就好。我看凝湘也是真真切切地把你當公公來敬的。還有,你沒注意我可是注意到了,凝湘在賣力地討好你呢,那孩子看你的眼神都和看別人不同。”
楚振沉默,衛縈也不再說了。她的意思他一定懂。穆凝湘是替她的外祖父感到內疚哪,這個傻丫頭。
楚振淡淡地笑了笑,“冤有頭債有主,我怎會怪罪她一個小姑娘。不過......”
“不過什麼?”衛縈叉起腰,“我就知道你對她有不好的看法。快說!”
“不是不好的看法,只是替皇上考慮而已。”楚振改了對義子的稱呼,“其實我始終不認為穆家女兒是合適的皇後人選。這點我早就跟他提過。”
那時還在梅州,他和楚尉霆剛收到那份泛黃的庚帖,都覺得很意外。
楚尉霆反複看著庚帖上的字跡,半晌笑道,“字如其人,一看就是位剛正不阿的禦史,安佑帝選他進都察院倒合適。我真好奇,穆禦史的女兒生得什麼樣子。”
楚振就皺著眉毛提醒他:“穆長老太爺對安佑帝的從龍之功太大,你還是別對穆皓嶸的女兒抱太高的妄想。”
沒出息的小子見了她就被迷住了。這麼多年來主動示愛的美麗少女何其多,楚尉霆竟一個也沒看上。
其實相處下來他也對穆凝湘挺有好感,但想到她的祖父和堂祖父都曾為安佑帝賣命,而安佑帝憑著牛氣沖天的抗敵功勞,逼迫季瀟綸退位……往深了想,兩位老太爺等同於幫兇。所以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啐。我說老哥哥,你怎能這樣死腦筋。”
衛縈不高興地道,“穆家兩位老將軍都曾禦敵平亂,那是為了天下百姓,保護我們的家園。季昊銘那個陰險的昏君,手下奸臣無數,還真沒有姓穆的,怎能同日而語?別忘了穆尚書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