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府。
書房裡, 許老太爺摸著失而複得的翠毫筆, 雙手直抖。看了看垂頭跪地的許鉉,嘆氣道:“好了好了,起來吧,跪了這麼久。”
許鉉吃力地站起來,許老太爺命兩個小廝扶他下去擦藥酒。許鉉自稱代母受過,老爺子是硬著心腸罰他。
許老太爺又對一旁的楚尉霆拱手, “多謝賢侄相救。”
楚尉霆告訴許鉉,鬧到這一步不可再瞞著長輩, 即然東西賺了回來, 料必無大事,他的母親頂多挨頓罵, 不如主動認錯。許鉉便請楚尉霆來作證,如果能幫忙澆熄老太爺的心頭怒火就更好。
“本該如此。”楚尉霆笑道,“百善孝為先, 令孫品行端方、為人坦蕩, 家侄卻娶妻不賢, 讓世伯笑話了。”
許老太爺直搖頭, “那位奶奶……唉。”
白二公子幹這樣事不稀奇。可是, 都傳白三姑娘知書達理,怎麼做得出這樣的事。開始還以為自己孫子在撒謊, 真是不像她。想想這又是楚尉霆家裡人, 也不好多說什麼。
兩人沒再談論白菀柔的品行,話題轉移到許鉉春闈落榜的事。算算日子, 丫頭金梅偷筆、許三夫人急切病倒正在那前後,許鉉是忙於替母親解圍才誤了考試。
許鉉選的武試,那天根本沒休息好,從梅花樁上掉了下來,箭術、搏擊都遠非尋常水準,夢遊一般。楚尉霆知道許鉉的本事,他跟著季元湛一起打獵,戰果最為出色。
“六公子功夫過人,本來有機會在武試中大放異彩,可惜了。京裡缺文才好的武將,今年又是重開科舉的頭一年,條件寬松,到明年都不見得和今年一般放低門檻,更會多設幾道篩選的規矩。”
許老太爺扼腕,孫子落榜比他丟掉翠毫筆還痛心,“賢侄與兩位世子都頗熟識,不知能不能打探一二。”
“這個自然。”楚尉霆頷首,壓低聲音道,“賢王世子還在梅州,聽說他對初步人選並不十分滿意,想要來個複試,針對那些排名靠後的。”
這是皇帝給季元洪的特權。名額還有,挑不夠可以從落選者裡繼續挑。許鉉是個人才,他有心把這訊息透露給許老太爺。應該沒看錯,許家想要崛起,小輩裡全靠許鉉了。
許老太爺的眼睛亮了,站起來就要行禮,被楚尉霆扶住,“不得聲張,讓他好好兒練練。”
“一定、一定。”許老太爺拿袖子擦濕漉漉的眼窩,白鬍子都顫顫巍巍。
又聊了會,越來越投機。楚尉霆指指盒裡的筆,“此物價值不菲,有路子的話,賣出十萬銀子也不是沒可能,世伯為何始終留著?”
新朝無人,許家家境一年不如一年,許三夫人五百兩現銀的私房都沒有。賣個好價錢再添置田産商鋪,日子會紅火起來。
許老太爺長嘆,“不瞞賢侄說,此係前朝晏宗欽賜,那時老朽還只是魯閣老身邊一位不起眼的編修……”
許老太爺不是最受賞識的能臣,卻絕對是一名忠臣。旻金南侵的時候,滿朝皆是割地求和的聲音,許老太爺堅決站在為數不多的主站派一邊。他帶頭捐銀錢米糧布匹支援前線,辛苦遊說那些自掃門前雪的高官,不知吃了多少冷眼責罵。
晏宗沒有發火,後來還賞賜這些職位不高卻滿腔熱血的官員,給他的就是這支象牙管翠毫筆。
楚尉霆目光迷離,好似透過時光望向那段亂世。在許老太爺略帶哽咽的講述裡,他看到了那位焦急的帝王,面對此起彼伏的戰火、一封封告急的兵書,一聲比一聲高的主降勸諫,內心被濃重的無奈淹沒。獨自一人的時候,只能對著屏風上自己親手畫就的萬裡江山圖流淚嘆息。
不幸生在帝王家的文人天子。他多才多藝,滿腔風雅卻不能挽救社稷。他過於沉醉在自己的各項雅趣之中,卻沒有用好人、用對人。等醒悟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多少年了,閉上眼就想起那場屠殺,皇上仙去之前,怎樣地受盡屈辱、踐踏,還有後宮嬪妃和幼小的皇子公主們……史書都被改過了,真正發生的事,又有幾個清楚的。”
楚尉霆沉默地看著以袖拭淚的許老太爺。老人關起門來懷念舊主,難道有錯。安佑帝顧忌著梅州各大古老世家的影響力,此外也有心同化他們,是以不曾採用簡單粗暴的血腥政策。但不好說以後會怎樣。
“老世伯,以後這種話莫要再對別人說起了。”他朝天空一指,“與上位者作對,無異以卵擊石。”
許鉉一瘸一拐地回來時,許老太爺正把楚尉霆送至廊下。他吃驚地看了看祖父發紅的眼眶。
楚尉霆還是那樣從容平靜,囑咐他這些天好好練武。
“你借弈鈞的銀子,不必還他了。他差點害你無法脫身,這裡我做個主,銀子權當他替自己賠罪罷,回去我讓他父親教訓他。”
“多謝十四叔叔。”許鉉一揖到地。
叔叔。轉過身的楚尉霆緊鎖眉峰,他現在最討厭的就是這層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