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好了,我可以親自送你去找諸神和祖先們摔跤。現在——”
闕特勤沒有聽清他的後半句話就失去了意識。再醒過來時,眼前已是一片潔白的氈帳頂。
這是在於都斤山下,他自己的帳篷裡。
他掙紮著起身,接過侍從遞來的一杯水,抿了一口,才覺得頭腦清明。
他去看自己的左臂,那裡腐肉已經被剜去,又用藥膏細致塗抹過,如今被人用幹淨的棉布層層包裹,靜待傷口癒合。
“阿史那烏特……”他合上眼,默默地念誦了一遍摯友的名字,似乎確認石室中的洛北不是他的幻想,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草原上。
“阿闕!”默矩得知訊息,大步流星地走進氈帳,見他已經清醒過來,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太好了,你終於醒了……烏特勸我們率部向大唐稱臣……我正想聽你的意見。”
“烏特還留在草原上嗎?”闕特勤用問題止住了自己兄長的喋喋不休,“他自己來的嗎?”
“是,他一個人來的。”默矩溫聲回答,“這些日子他無所事事,除了守在你床邊,就是在山間與湖泊間閑逛。怎麼……”他驚訝地看著闕特勤披起外袍,掙紮著下床,“胡鬧什麼?他馬上就會回來的!”
“我有話要問他……”闕特勤猛然灌了自己半碗泡著炒米的奶茶,才來到廣袤的草原上。
五月的風裹挾著金蓮花的氣息撲面而來。草海在晨光中舒展著翡翠般的波浪,遠處山麓的雪水融成銀鏈,一路流入被花海環繞的湖泊。
洛北一襲月白色的袍服,立在山間的湖泊前,衣擺上的祥雲暗紋在陽光下隨風舞動。他手持一支銀壺,壺身微傾,將酒液倒入湖水與山間——這是突厥最古老的祭祀山川的儀式。
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眉眼之間,幾乎給那張英俊的面容鍍上神性的光彩。
“你現在應當好好休息。”洛北沒有回頭,聲音卻異常肯定。
闕特勤哈哈大笑,走到他的身邊坐了下來:“烏特,你有多少年沒回于都斤山了?”
“十五年。”洛北答道,他穿著漢人的衣袍,辮發卻依舊像個突厥人那樣垂下來,“當年若不是你違背大汗密令,放我離開此地,或許今日你我沒有這樣的機會在一道說話。”
“這就是你千裡迢迢地從長安趕回來救我的理由?”闕特勤問。
洛北也在湖灘邊坐了下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一心想要尋死?”
“你的時代沒有戰爭。”闕特勤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笑容,“沒有戰爭,我這樣的人便沒有用武之地。”他說到末尾,忽而輕輕地嘆了口氣:“那個時代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
洛北知道他素來坦率,但聽到此話時,還是一怔。他看了一眼闕特勤,知道他不是在說假話,才緩緩地開口:
“你想要戰爭?等你傷好之後,我可以派你去呼羅珊或者吐火羅……那裡的大食人騷動不斷,我需要你去坐鎮局勢。”
他站起身,自高處與闕特勤對望:“但在那之前,你要同我回長安嗎?”
闕特勤沒有第一時間理解他的話:“你說什麼?”
“和我去長安吧,闕特勤。”洛北溫聲道,“你的傷口修養還需要時日,草原上的酷暑和蚊子只會幫倒忙。去長安吧,那裡的氣候更利於你恢複……”
闕特勤撐了幾下想要起身,可每次左臂都不聽使喚。洛北見他實在為難,伸手把他半抱半扶地拉了起來,闕特勤的身形比他闊大一些,這一下,耗了他不少力氣。
闕特勤被他扶起來,目光打量一圈,還是盯著那一片湖水:“這是你的請求,還是你的希望?”
洛北笑了:“如果我說,這是命令呢?”
“命令?”闕特勤笑著重複了一句。
“是,這是命令。是大唐郡王、磧西鎮守使洛北的命令,也是西突厥大汗、烏特特勤的命令。”
洛北昂首示意,語氣沉著——他在等闕特勤的回答。
闕特勤英武的臉上百感交集,他歪頭思索片刻,終是半跪在地,以手撫肩: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