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拍了拍王訓的肩頭,那少年已經會意:“將軍打算什麼時候走?”
“很快。”洛北道,“我需要三匹快馬,幾件袍服和幹糧……”
“可是卯時金城公主就要發嫁。”褚沅抓住他的臂膀,“那些吐蕃人還需要你坐鎮,還有陛下……”
“陛下那裡我會去說。”洛北解下腰間的唐刀遞給她,“若是吐蕃人有變故,你可全權代我行事。”
褚沅有些驚訝地看看手中的唐刀,幾乎覺得那把刀有千鈞之重:“阿兄怎麼能讓我執掌軍旅呢,我哪有……”
“沅兒。”洛北打斷了她的話,恭敬地向她微微一拜,“拜託了。”
褚沅的聲音頓時啞在喉嚨裡,她穩住心神,應了句“好”。
李重俊被親衛叫起身時腦袋還在隱隱作痛。他一邊暗念昨夜不該喝那許多酒,一邊讓兩個宮娥為自己穿上皇帝的繁複衣袍。
“磧西郡王前來求見。”他的近侍前來回報,“看樣子很著急。”
“洛北著急?那叫他進來吧。”李重俊伸手給鏡子裡的自己正了正冠,“他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性子也會著急?是吐蕃又翻臉不認人,還是突厥打過來了?”
“都不是,陛下。”
說話之間,洛北已從帳外走了進來,他向皇帝行過大禮,開門見山地道:“微臣的舊友,突厥左賢王闕特勤如今病重,危在旦夕,微臣想向陛下告假一月,前去看望這位舊友。”
李重俊整理玉冕的動作驟然停住,帳中只餘珠簾碰撞的細碎聲響。他緩緩轉身,冕旒下的面容在燭火中明暗不定:“闕特勤病危?”
“是。”洛北垂首,脊背卻挺得筆直,“他這些年隨臣徵戰東西,每逢戰陣,必然前驅沖陣,大傷小傷數不勝數,微臣……”
“朕知道,你在青海前線倒下來的時候,還是他替你穩固局勢。”李重俊踱至案前,指尖摩挲著羊脂玉鎮紙:“但吐蕃使團此刻仍在渭水......”
“微臣已將軍權暫託褚沅褚少卿,她是微臣的書記官,在軍中還算鎮得住。此外,王訓會率三百玄甲軍隨駕護衛。”洛北將一封寫好的文書雙手遞過頭頂。
“你連這些都備好了。”李重俊輕輕笑了一聲:“洛卿,看來朕就是不許你去,你也會去的,是不是?”
帳外忽起大風,吹得旌旗獵獵作響。洛北抬首直視天顏,金棕眼眸映著躍動的燭火:“是。”
“一個人去?”李重俊又問。
“是。”
李重俊輕輕嘆息一聲:“洛卿啊洛卿,朕曾經聽高仙芝說起,你當初在於闐,寧願自己募兵,也要去破突騎施。如今也是一樣……你的眼中,當真沒有‘規矩’二字嗎?”
“若陛下有意降罪,微臣願意領罪。”洛北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李重俊這才咂摸出他那種平靜背後很深的驕傲,眼前這個人自信能應對即將發生的一切,不論那到底是什麼。
“哪怕朕會以通敵叛國罪名殺了你?”李重俊進了一步。
皇帝的大帳裡為之一靜——受皇帝恩遇深重,榮耀門楣,幾乎堪與北齊斛律家族相比的洛北洛將軍會因為這幾句對話便被陛下厭棄、打壓、乃至賜死麼?
洛北再度躬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若真的要殺臣,微臣無話可說,唯有領死而已。”
李重俊看了他片刻,最終還是搖搖頭,揮筆在紙上寫下數行字:“出去找今日當值的紫薇女史用印,朕給你一個八百裡加急的特許,你就用沿途驛站提供的快馬吧。”
洛北沒想到皇帝答應得如此輕易:“微臣謝主隆……”
“別急著謝恩,你現在可是一個人往敵人的老巢裡紮。”李重俊敲了敲桌子打斷他:“萬事你自己小心,還有,別再輕言生死了。”
“朕不會殺你,朕要你活著回來,活著教導太子兵法,活著鎮住那些驕兵悍將,活著……”他頓了頓,望向帳外微明的天色,“讓朕的兒子不必親手殺死他的叔伯兄弟。”
洛北退出皇帝駐紮的大帳時,王訓牽來的戰馬已經等候多時,它不安地踏著河灘卵石,似乎在恐懼前路。
洛北安撫它幾下,翻身上馬,東方的朝陽已經升起,金城公主帳中傳來侍女整理妝奩的環佩聲。
“駕,駕!”他撥動韁繩,調轉馬頭向北方疾馳而去,青海驄的鬃毛在陽光下翻湧,宛如一片波浪。他俯就馬頸,幾乎把自己與駿馬化為一體,好像這樣就能追上那永不停止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