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到了結尾,洛北終於徹底閑下來,在終南山的別館中與自己的妹妹褚沅共度新年。
他們兄妹各自有自己的事務,忙起來莫說見面相聚,就連睡覺都沒有時間。如今各個衙門都封了筆,他們無事忙,便聚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吃酒喝茶……似乎要把過往沒有的童年都補回來。
屋內的炭盆染得正旺,桌上已經倒空了兩個酒壺,盤子裡卻還剩下不少零嘴。褚沅的一張芙蓉粉面上還殘著剛剛那把雪仗留下的熱氣,坐到桌邊時卻忍不住問起朝局來。
洛北正在低頭替她剝開半個烤得熱熱的橘子:“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陛下種種考慮,都是在為太子鋪路。”褚沅湊前一步,絲質的衣袖掃在竹榻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如今幽州的郭元振,靈武的李貞,北庭的郭知運、安西的哥舒亶、隴右的哥舒翰和慕容曦光都與阿兄有舊交,他把兵權交給阿兄,就是希望阿兄做大唐的國之幹城。”
她眨了眨眼:“若我猜得不錯,最遲明年春日,陛下就會任命孝嵩為吏部尚書。可他又把姚相公提到宰相的位置上。姚相公的性子我瞭解,若叫他執掌大權,他大概是聽不太進去別人說話的。”
洛北一笑,把橘子瓣塞進她手裡:“你說得婉轉了。當年在涼州,我就領教過姚相公的個性,真是如七月烈日,銳不可當。所以郭大帥才一直和他處不來。但整飭時弊、雷厲風行,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性格。”
褚沅眼波流轉:“若論整飭時弊,雷厲風行,阿兄也未必弱於姚相公麼……”
“哪有這樣自家誇自家人的。”洛北取來帕子將手指擦淨,又往杯中倒了一杯三勒漿,“我猜陛下是怕我犯錯。”
“怕你犯錯?”褚沅捏著橘瓣的手頓在半空,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
洛北溫言道:“治國理政,總是會得罪人的。陛下是希望我超然物外,不要陷入朝堂這些政治漩渦之中去。”
褚沅應了一聲:“我明白了,陛下是要阿兄用軍權鎮著朝局,好在必要時跳出來平衡局勢。”
洛北抓過酒壺,替她滿上一杯三勒漿:“不錯。”
“這樣也是件好事。”褚沅輕輕一笑,“任他們在朝上去爭,阿兄只管穩坐釣魚臺,可是,太子……”
“陛下當然不會讓太子和皇後獨自應對朝臣,他一定會派人襄助。”洛北轉頭望著她,“而且此人,沅兒應當早就想到了才是。”
“我早該想到了?”褚沅沉吟片刻,忽而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是太平公主!”
隆熙四年春日,藉著籌備金城公主出嫁的東風,太平大長公主同上官太妃一道回歸長安。
太平公主的儀仗甫入長安便驚動全城。為著朝中厲行節儉的風氣,她沒用金絲銀線織就的寶蓋華服,反倒別出心裁地以鮮花裝飾車駕,鮮活之餘還多了幾分野趣。
長安百姓爭相湧上街頭來看這位以“樂善好施”著稱的公主風采。天子李重俊也在丹墀下親迎姑母還朝——相王、譙王相繼被誅之後,太平公主已是他父親那輩碩果僅存的宗室親屬之一了。
年僅六歲的太子李宗暉站在他身側,一起恭迎這位宗室長輩還朝,大大的眼睛卻忍不住往太平公主鬢邊的牡丹花上瞟:“……父皇,我想要這朵牡丹。”
李重俊低聲道:“這是太平公主從洛陽帶回來的,君子不奪人所好,你不許要。”
“可是我就是想要麼……我長了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牡丹花。”
太平公主笑道:“陛下何必拘著孩子,既然太子想要,微臣有何不給的理由?”她將牡丹花從鬢上取下,遞給太子,“喏,再過幾日,我再給殿下帶新的花,如何?”
“可是這花就很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花。”太子奶聲奶氣地道,“我想把花送給你,你長得真好看啊,比畫上的仙女都好看,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太平公主哈哈大笑,借機抱起太子,笑吟吟地哄他:“這孩子小小年紀,連‘借花獻佛’的招數和哄人的甜言蜜語都學會了。你說,你可是吃了蜂蜜來哄我的?”
李重俊笑道:“讓太平姑媽見笑,這孩子被我們慣得沒了分寸。”
“陛下太客氣了。”太平公主將鬢邊的兩朵牡丹都摘下來遞到太子手中,“能與太子結緣,是微臣的榮幸。”
她抬起頭,似乎有些感懷:“而且,微臣還不曾謝過陛下寬容相王諸女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