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洛北霍然起身,案上燭火被帶起的疾風撲得猛然一晃。郭知運抬頭時,正對上那雙映著寒月的異色瞳孔——像極了草原冬夜盯住獵物的鷹。
”軍心?”洛北的手按在案上,聲音帶著幾分沉痛,”知運,你治軍不是靠軍法嚴明,賞罰分明,而是靠這互相袒護的虛無情誼嗎?!”
“你我縱橫西域,所過之處,城池部族皆俯首帖耳,入一城則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因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們相信大唐王師,相信我們。”
洛北的聲音陡然轉柔,卻比方才更令人膽寒,”今日若縱容此賊,來日史筆如刀,寫的就是&039;唐軍鐵蹄下,盡是冤魂\
銅壺滴漏聲聲催命,郭知運望著壁上並排懸掛的涼州輿圖與《貞觀律》,忽然踉蹌跌坐。他何嘗不知其中利害,可突厥如何?吐蕃又如何?
”公子,末將鬥膽。”他猛地跪倒在地,攥住洛北的袍角,”讓這廝去吐蕃前線當個死士,若能斬得敵酋便抵罪,若是戰死......”
話未說完,洛北突然反手按住他肩膀。緋色官袍下的骨頭硌得掌心發疼,這個曾隨他雪夜破牙帳的悍將,如今竟已消瘦如斯。
“三日後,我要在焉支山下祭奠亡魂。”洛北起身望向窗外,”讓王君?披麻戴孝,對著被屠部族的長老立下血誓。若他願往吐蕃前線效力,我便當眾燒了訴狀。”
郭知運瞳孔驟縮——這是要拿王君?立威,卻也是給涼州軍留最後一絲顏面。
他極緩地俯身叩拜:“末將謝過公子。”
“這樣的事情,就不必道謝了。”洛北捏了捏眉心,他在涼州做參軍時對草原訊息瞭如指掌,如今換了自己的得意下屬郭知運來做涼州都督,竟連草原上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也不知道!
郭知運起身時膝蓋骨發出輕微的脆響,這才驚覺自己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低垂眉眼:“我本來不想讓公子失望。”
洛北輕輕嘆了口氣,解下腰間的金刀,鎏金刀鞘在輿圖上投下蜿蜒的陰影:
“涼州城中有個杏林藥鋪,那裡的老掌櫃索行德索先生是我的舊友,前年他隱退回了沙州老家,生意就歸他兒子索克禮和兒媳米麗婭打點。你得空的時候,派心腹下屬跟著他們一道去草原上行醫。”
郭知運瞪大眼睛,他是聽過這個故事的——洛北離任涼州近十年,草原上還在傳揚“妙手回春的洛神醫”的故事。
“還有。”洛北點了點桌子:“每逢朔望之夜,你換上胡服去西市酒肆,找那個彈五絃琵琶的龜茲老樂師。他會在《破陣樂》裡摻三聲變調,那時你便去摸他琴箱底層的暗格。”
他說著從腰間摸出一塊玉佩,玉佩上刻著雪山印記,洛北將玉佩輕輕往桌上一放,在涼州佈防圖上勾畫出七處水草豐茂的牧場。
那些蜿蜒的墨線像極了當年他們追擊突厥殘部時,洛北派人去各部談判、招降時寫下的突厥文字——原來早在數年之前,這人就在給今日的棋局埋子。
”明日讓王君?去領十鞭子。”洛北突然將玉佩拋過來,郭知運慌忙接住時,觸到玉佩身上新刻的六道劃痕——恰好對應著被屠部族的六個長老姓氏,”抽完鞭子帶他去西郊馬場,那裡有三百匹剛斷奶的小馬駒。”
郭知運正要發問,卻見洛北從袖中抖出一串銀鈴。當啷聲響中,他想起了草原上給馬匹系鈴以明主家的做法。
”告訴那些來領馬駒的牧民,這是王將軍用三十年俸祿贖的罪。”洛北說這話時,窗外恰好傳來守夜士兵換崗的號令,”記住,馬鞭要沾鹽水抽,抽一鞭念一個被屠者的名字——這事讓王訓去監刑。我有個叫阿米爾的徒弟也會在場,王將軍不會死的。”
五更天的梆子響起時,郭知運望著洛北的身影,突然覺得壓在肩頭數年的雪山崩塌了一角。他摸到玉佩上的溫潤觸感,恍然驚覺這竟是他繼任涼州都督以來,第一次真正觸到邊疆的脈搏。
寅時末刻,郭知運才帶著一肚子知識和滿臉的震驚退出書房。他正要回房消化這一夜,一隻金雕自他頭上淩空越過,飛入書房之中。
洛北摸了摸金雕的腦袋和羽毛,唇邊露出一點笑意:
“好久不見了,老朋友。你給我帶來什麼新訊息了?”
他從金雕的爪上拆下字條,讀了一遍,英俊的臉上不辨悲喜。郭知運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問他:
“公子……?”
洛北將字條遞給他,上面是吐蕃文字:
“吐蕃攝政太後赤瑪雷病逝,邏些城亂成一團,先前解琬在長安與吐蕃人談成的條件恐有全部作廢的可能。”
身為邊將,郭知運知道這句話的用意:“吐蕃戰事要再開了?”
“是。”洛北點了點頭:“我把慕容曦光帶來涼州就是這個考慮。我聽聞吐蕃人中最得意的將軍是吐谷渾王子坌達延墀松?”
郭知運恭敬稱是:“不錯,他是吐蕃扶植的吐谷渾王的兒子,他的母親是吐蕃公主。”
“應該叫曦光同此人較量較量,只要他們一會面,吐谷渾人自會知道什麼叫人君之相。若能取得吐谷渾部歸附,這對我們在河湟大有好處。”
郭知運應了一聲:“那我即刻警示前線,預備增援青海。公子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曦光和你去就行了。”洛北搖了搖頭,“我要去金山。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