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天地所生,蒙大唐天子之命統領各部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烏特。”
洛北與王訓驅馬馳騁在無垠碧草之間。
自他從長安匆匆折返, 他命哥舒亶執掌儀仗,與褚沅一道押後安撫百姓。自己帶著輕騎一路狂奔,數日之內就到了涼州。
冰河溝的長天總是一碧如洗, 天地之交是綿延不絕的祁連山, 洛北隨同慕容曦光一道在大可汗陵墓前灑酒致意,又在吐谷渾人的營帳之中為他們尋到了居處。
吐谷渾部中還有人認得洛北這位曾經的年輕郎中——他們沒有把他同那位戰無不勝的“烏特特勤”聯系在一起。人們載歌載舞地歡迎他和自己的族長一道歸來,為他們奉上酒水與宴席。
於是原本沉默的王訓越發沉默,似乎要把自己的呼吸也變得幾不可聞。
“王訓。”洛北喊這個沉默的少年,“你會騎馬嗎?”
王訓點頭:“從前和我父親學過。”他幾乎想要唉聲嘆氣, 又不敢在洛北面前露出軟弱模樣,只好又垂著腦袋。
“那走吧。”洛北打了個呼哨,喚來自己的駿馬, “隨我一道散散心。”
隨著駿馬馳騁在草海之上,王訓壓抑的心情也變得明媚起來。他幾度策馬揚鞭,越過洛北的馬頭數十步, 才冒失地反應過來, 高高勒住馬頭,不好意思回頭望他:
“洛將軍……”
洛北輕輕笑了,他催馬幾步,趕到王訓身後:“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 遇到事情,也不敢說話。但一腔心緒總要有釋放之處, 於是就藉著各種機會出去跑馬射箭。”
王訓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他轉過頭去望向洛北,頗有些期待地聽他說下去。
“我那時候就想, 如果能一直這樣奔跑下去就好了,越過陰山, 穿過河套,越過千裡的草原與曠野……天下之大,總能尋到我可以歸去的地方。”
洛北放緩聲音,用難得柔和的聲音說話:
“不過沒有一次真的成行,我總是在暮色四合時隨意射出幾箭,再把獵物帶回去當作搪塞人們口舌的物證……後來牙帳內傳說,我是刻意磨練騎射,好早日能夠統兵前線。”
“那然後呢?”王訓沒忍住開口。
“對我來說,就沒有然後了。謠言一起,我這小小的愛好也只能宣告沉寂。倒是我的一個朋友聽聞此事,總鬧著要和我比上一場賽馬……”洛北一笑,“這些年風風雨雨,他竟然一直不能得償所願。”
王訓沒敢問洛北的朋友是誰,他望著身前的無垠碧草,再度陷入一片沉寂,片刻他才開口:“將軍是想安慰我嗎?”
洛北點了點頭:“如果你覺得是的話,就算是吧。”他眯著眼睛,看著遠方天際那一抹紅霞淺淺消弭於地平線上,“走吧,天黑之前,要找到借宿的地方。”
“借宿的地方?!”王訓第一次沒繃住神情,驚叫失聲,“將軍不回吐谷渾部族去了?!”
“論身份,曦光是我的下屬,他要同他的族人敘舊,橫插進你我,是不會自在的。”洛北道,“走吧,草原上的牧民有句話:‘你父母的財産只有一半屬於自己,剩下的屬於客人。’只要你別再叫我將軍,就不會給我們惹麻煩。”
王訓一時怔住:“那我該怎麼稱呼您?”
“你和我的年紀,叫論輩分實在論不清楚。我曾經的親衛們叫我’公子‘,要是你願意按照突厥的規矩來,叫我伯克也行。”洛北道。
王訓想了想,還是低頭叫了他一聲“伯克”才罷。
兩人複又策馬賓士在茫茫的草原上,很快便尋到一處生了篝火的部落,洛北以突厥語向年邁的族長道明來意,很容易就得到了一頂幹淨的營帳安眠。
洛北慷慨地把自己馬背上掛的肉幹和美酒分出來給部族的子弟們一起暢飲。
他這樣大方,族長也不好意思吝嗇,只得命令子弟們殺了一隻肥羊分享。
為著這來之不易的美酒,人們一道圍坐在篝火旁歡歌起舞,王訓本對這些毫無興趣,怎奈何人們起鬨連連,連洛北都端著酒杯勸他下去跳一圈,他便也下場去跟著跑了兩圈。
“我從前還沒學過這個。”睡前王訓把衣服疊成枕頭墊在腦後,笑笑地和洛北絮叨:“哥舒將軍總說,他們草原的兒女生來就會跳舞,可我看他家的那個翰兒跳得也一般麼。”
“哥舒翰?他在我印象裡還是個小孩子。”洛北有些感慨,“一轉眼他都到了能上前線的歲數了。”
“他時常和我說起您,說起您在於闐治軍時,何其威風……”王訓還要絮叨什麼,要說的話卻抵不過睏意,腦袋點了幾下,終於陷入一片安然的黑暗之中。
洛北見他安然閉目,又用手在他面前揮舞幾下算作試探,才默然起身。他自牆上取下弓箭,又把那把削鐵如泥的唐刀佩在腰間,方才挑簾出帳。
帳外一片火光,幾乎映紅了他的臉頰。
眼前是手持弓箭和武器的部族牧民,身後是破舊的帳篷,洛北反倒好整以暇地半抱手臂:“我在草原上生活了很久,從來沒聽過有哪家部族這樣對待客人,報出你們的姓氏!你們的祖先應當知道他的子孫在為他蒙羞!”
他金棕色的眸子在火光映襯之下猶如淬火的利刃,目光掃過之處,人人垂頭不語。唯有族長高昂著頭與他對視:
“不要冒充草原的子孫了,狡詐的漢人!哪怕你的突厥話說得再好,你的作派再像突厥人,也掩蓋不了你身上的氣息……若不是漢人,怎麼會連我的藥酒都藥不倒你?”
洛北沉默地盯著他,雙手已經放在身側,他的右手靠近箭囊,微微用食指拿住了箭囊裡的羽箭。
那族長依舊喋喋不休:“我們曾經輕信你們,致使我們的族人被擄掠為奴,我們的家園被洗劫一空,我們強大的部族只剩下這些青年和孩子……你應當為你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他向下一揮手,便有身側的兩個青年彎弓搭箭。然而洛北的手比他們更快,那兩人幾乎在自己弓弦還未及張開的時候,便已經直直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