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崇被他語氣中的傲氣驚得瞪大雙眼,立刻起身,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坐了下去:“我願聞其詳。”
“姚公去過朔方,知道那裡的情形。草原上氣候多變,是種不了莊稼的。即使是漢人,遊牧數代之後,也會胡化——這是天時地利所決定之事,你我都無法更改。所以,要在邊疆把位置坐穩,最重要的就是兩條:一是要大興屯田,練兵訓兵,二是要安撫震懾,使諸部心悅誠服。”
姚崇想了想:“也就是說,這個人必須是個朝廷將軍,同時也是個草原可汗。這未免也太苛刻了,朝中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做到?”
“事實如此,稱不上苛刻。我想,這也是太宗皇帝接受‘天可汗’尊號的初衷。”洛北抬眼望著姚崇:“如今朝局崩亂如此,以至於滿朝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那不是我要考慮的問題——而是你要考慮的。”
“我可還沒有答應陛下要入朝為相。”姚崇頓覺頭痛。
“哦?”洛北笑了,“姚公有條件?”
“不錯!我要陛下施仁政,罷邊功,約束近臣、宦官,外戚。禁絕官場媚上之風,改以禮相待,廣開言路,虛心納諫,並罷絕一切宮觀佛寺。”
姚崇重新坐回桌前,望著洛北:
“教者,效也。上行下效,古今未絕。要是陛下自己不能以身作則,這場改革便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絕無可能長久。”
洛北知道姚崇的未盡之言,他緩緩起身,站到了那面繪著巨大地圖的屏風邊:“以我猜度,三年之內,我們定然還有一場大戰要打。”
姚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落在地圖上的“吐蕃”二字上:“吐蕃?可吐蕃議和使團正在長安,而且他們還在向大唐求娶金城公主……兩國和親,永結盟好,還保不了天下三年的和平?”
洛北搖了搖頭:“姚公對吐蕃內政瞭解得太少了。求娶公主,兩國議和,都是吐蕃的攝政太後赤瑪雷的主張。如今她已經纏綿病榻數年之久,等她去世之後,其孫赤祖德贊必要在唐蕃邊境做幾番文章,好用軍功把吐蕃的幾家貴胄都打下去。”
“你的意思是?”談到邊疆戰事,姚崇就難以再和洛北爭論對錯,只能問他的意思。
洛北道:“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吐蕃戰和不定,對大唐來說,未必是件毀天滅地的壞事。怕就怕,各地邊將皆有私心,妄圖挑起邊患,為自己圖謀升遷入閣之路。”
姚崇點了點頭,大唐邊境寬闊,邊將無數,要他們人人都顧全大局,簡直是不可能的。可一旦放任他們欺壓部族,挑起戰亂,大唐便會四面楚歌:
“宋相公要在,一定會建議我們不獎邊功,不賞邊將。偃武修文,這樣天下自然太平。洛將軍覺得呢?”
“不獎邊功,不賞邊將,不光堵塞邊將以邊功入朝之路,也堵住軍士升遷之路。這樣是會讓將士們寒心的。”洛北搖了搖頭:“我倒建議,對於各都督府、各都護府的長官也輔以一方執政官的標準來考評。”
姚崇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樣幹,兵部那些人,還有那些將領能同意?”
“論品級,各都督府、都護府的長官都已經不在兵部銓考之列。”洛北道:“這套標準無需他們同意。只需要政事堂的諸位相公把態度擺明就是了。”
姚崇深吸一口氣,起身一拜在地:“謝過洛將軍的指點。”
洛北擺了擺手:“姚公不要虛禮,朝野皆知,我對朝政並無興趣,素來只在邊事上用心。今夜你我也沒有談及朝事,只是聊了點往事。”
“我明白的,洛將軍,塞外苦寒,保重。”
姚崇來時滿腹疑竇,幾步便要唉聲嘆氣一番。離開時卻步履輕快。褚沅端著一壺茶水進來,恰好與他擦肩而過,頗為好奇地望了一眼:“阿兄同姚公說了些什麼?”
洛北將一杯茶水一飲而盡,又揮手示意褚沅坐下:“沅兒在外面站了多久?”
“我。”褚沅訕訕起身,要道歉,又見洛北臉上並無慍怒神色,才小心翼翼地問:“阿兄怎麼知道?”
“茶水已經有點冷了,而且,我看到你手裡攥著的另外一隻茶盞了。”洛北示意她不必緊張:“這些事情我原也沒有打算瞞著你,你要想聽,光明正大地進來就是了。”
褚沅搖了搖頭:“我不是有意要聽你們談話。只是為了阿兄鬱鬱不平。這樣一個人,阿兄還能對他笑意相待,如今還舉薦他入朝拜相!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功是功,過是過。姚崇剛愎自用,獨斷專權是事實,但他有一顆公心,一雙硬腕也是事實。”洛北道,“他若能發揮所長,對大唐天下會是個好事,我也可以安心回庭州、碎葉去,不用擔心朝中有人掣肘了。”
褚沅“嗯”了一聲,並未接話。洛北卻站起身,走到她身側,自己端過茶壺倒了一杯:
“倒是沅兒你……蘇舍人向我提過,希望你留任宮中,繼續為陛下制誥。我一開始並未同意,後來想想,塞外苦寒,不如長安生活安逸,所以,他的請求也不是不能考慮。你自己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