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戰鬥直到天色微明才宣告結束,前來設伏的三百名粟特人全部戰死,他們幾乎人人以一當十,但還是扛不住大食人一波接一波的攻擊。天光照亮了大地時,烏滸水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大食人與粟特人的屍首。
訊息傳到畢國的唐軍大帳中,一貫沉靜的張孝嵩發了大脾氣,他拍著桌子對粟特人的將軍們大吼:
“他們在抗命!他們想要複仇,我可以理解,但這不能成為他們抗命的理由!按照洛將軍的規劃,我們是要在他們後撤之後發兵追擊屈底波的!”
“因為他們的英勇,我們的戰略化為了泡影!我們又把屈底波放回了他的老家呼羅珊。這是你們的責任!他們的責任!等到洛將軍率軍與我們會師,你們打算怎麼和他交代?”
在場的粟特眾將人人被他罵得抬不起頭來。畢國的兩名將軍眼角泛紅,已是強忍著淚水。
正在這時,闕特勤掀開帳篷走了進來。洛北緊隨其後,兩人臉上都是風塵僕僕,一副疲憊的旅人模樣,顯然已經在河中的荒野上打馬走了很久。
他們一路星夜兼程,本想在屈底波渡河之前把他攔住,讓他徹底留在河中的土地上。
屈底波是大食帝國的呼羅珊總督,權勢極大,地位重要。他一死,大食帝國的哈裡發也未必能很快派一位合適的來,呼羅珊無主,正是他們收複波斯故地的大好機會。現在,這樣的戰略已經成為了泡影。
見到這兩位走進大帳,原本就沉悶的氣氛剎那間如同死寂。洛北的威勢自不必說,闕特勤石國一戰的名聲也刻在了這些粟特將軍的腦海中——誰知道計劃被破壞之後,這兩位將軍會不會拿粟特人撒氣。
洛北已從吳鈎那裡將經過聽了個七七八八,用那雙金色的眼眸向帳中一掃,只見一眾粟特將領人人低頭,連和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了,心下已經瞭然:
“好了,你們都出去吧。”
“可是將軍……”康王烏勒伽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洛北一貫平靜的臉上沒有任何神態的變化:“烏勒伽,你是河中各國中兵將最多者,勞動你計程車兵前去收拾戰場,安葬死者。這些粟特人的屍首要予以安葬,大唐的弩箭若還在,便拉回來。若已被大食人搶走,便向我報告一聲。”
烏勒伽心神稍定:“是,將軍。”
“下葬的禮節要講究一些。”洛北頓了頓,又道,“費用從我的私庫裡出,若他們的家人還在,也要予以撫恤。”
“特勤……”那兩個畢國將軍終於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哭起來,“我們破壞了您的計劃,我們罪該萬死。”
“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洛北把他們拉了起來,“你們計程車兵是英勇作戰的英雄,我們不能讓他們和他們的家人寒心。”
闕特勤自告奮勇,主動把這些粟特將軍們都送出了大帳之外,見張孝嵩還站在那裡,一臉嚴正,面色鐵青,知道是洛北此舉下了他的面子——張孝嵩不僅是河中方面的唐軍主帥,也是此次出征的監軍禦史。他若和洛北起了嫌隙,只怕大軍的前途不妙。
闕特勤給洛北打了個手勢,勸他好自為之。
洛北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在意。闕特勤才退了出去。
唐軍的中軍大帳中又只剩下主帥與監軍兩個人。洛北見張孝嵩還站在那裡,只得按著他的肩,把他按到了椅子上。
“孝嵩。”洛北揉了揉眉心,“這不是你的錯誤。”
“不是我的……錯誤?”張孝嵩抬起頭望著他,雙目通紅,滿臉都是疲憊和遮掩不了的悲傷情緒,“三百人全軍覆沒,放跑了屈底波,還讓我們的武器落入大食人之手。洛北,這不是我的錯誤,還能是誰的錯誤?”
張孝嵩深深地嘆了口氣,眼淚已經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他再也無法強裝鎮定,聲音裡也帶上了濃重的哭腔:
“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知道這些人主動請纓就是報了不回來的打算。我早該派出騎兵在遠處監視。我甚至應該親臨現場……可我什麼都沒有做,我就在這裡等待訊息!洛北,這難道不是我的錯誤嗎?”
洛北知他心中有情緒,一時沒有開腔搭話,他在大帳中翻了翻,在木桌的抽屜裡拿出一方面巾,遞到張孝嵩手上。
張孝嵩沉默地接過那張面巾,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半晌之後,才長嘆一聲道:“洛北,接下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