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漫步在高高的原野上,夕陽的餘暉落在他們的身上和眼中。洛北的眼睛幾乎被染成一片華麗的金紅色:“有話想說?”
闕特勤撇了撇嘴角:“我就不問你是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的了。”他坐下身,凝望著遠處天邊的紅霞:“我有個問題問你。”
“什麼問題?”洛北也學著他的樣子坐下來看日落。
“他們告訴我,過往你大多是春末離開碎葉城,在夏日時到金山拜山,趕在秋收之前折返。”闕特勤說,他刻意沒說“他們”是誰:“但去年冬日起,你幾乎都在草原上度過?為什麼?”
洛北笑了:“你知道,現在碎葉城中代我執政的是我的妹妹褚沅,吳判官專門負責商賈諸事。她的能力足夠,但因著年輕,總欠缺了點威望。我若是在城中,很多事情她不好辦。”
“你可真是.....”闕特勤搖了搖頭:“別出心裁。”
“我是安西副大都護,也統領著西突厥草原各部,總不能被一座碎葉城牽走大部分的注意力。”洛北道:“論執政,褚沅的能力不在中原的大部分官吏之下。她只是需要機會而已。恰好,我信任她。”
闕特勤知道,對於洛北這樣一個少時顛沛流離,又以智慧權謀著稱的人來說,“信任”這兩個字在他的口中,有著千鈞的分量,他沒有追問此節的必要了。
缺了話題,闕特勤似乎一時想不到要說什麼,只是靜靜地坐在草原上,望著太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沉入地面,望著皎潔的月光再度接管大地。
長久的沉默之後,闕特勤再度開口:“烏特,當初在鳴沙,我是真的想殺了你。”
洛北一時沒有回答,他轉過頭去望著闕特勤臉上的神情,天色太暗,他什麼都看不到。於是他斂容正色,輕聲答道:“我知道。”
“在這裡也是一樣。”闕特勤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哀愁:“只要我叔可汗的命令一下,今日的摯友和兄弟立馬就會變成明日的敵人。到了那一天,今日的歡笑和記憶,都會變成刀劍刺向我們自己,烏特,我覺得很難過。”
洛北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半晌之後,他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在為了要和我打仗感到痛苦嗎?”
這好像不是闕特勤能說出來的話,在洛北的記憶裡,臺上生死相搏,臺下言笑晏晏的才是闕特勤——他怎麼突然多愁善感起來了?
“痛苦。”闕特勤又用漢話唸了一遍這個詞:“‘痛苦’好難懂的詞彙,我不知道痛苦是什麼,我只是不想去面對這樣的未來。尤其是在今日參加完這場婚禮之後。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婚姻是盟約的一種形式。我想這樣的盟約除卻血緣連結之外,情感也在其中。”
自從土門可汗和室點密可汗這對兄弟的時代開始,突厥阿史那家族的女子嫁入他們征服和踏足過的土地,各家的女兒和姐妹嫁入阿史那家族。血緣和婚姻成為像大地一樣寬廣,像海一樣廣闊的大突厥汗國的基礎。
後來,大唐的時代到來,李家的女兒與歸降的各路貴胄結為婚姻,文成公主遠嫁雪域高原之上,接下來還有金城公主要遠嫁。就連洛北的父親,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獻,他的母親也是李家的宗室女子。
過往的百年,千年之中,用“婚姻”代替盟約,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但情感……似乎在這樣的婚姻中總是次要的。
“是啊。”洛北卻贊成他的看法:“不過若不是兩情相悅,我也不會在促成這樁婚事上下功夫。要是促成一對怨偶,反而不美。”
闕特勤深深地嘆息一聲:“自碧水城以來,我分神留意過,光部族的小首領之間便有二十來家成了婚的。部眾之間更不用說了——你還為新婚夫婦發放綢緞和布匹,對那些窮苦的牧民們來說,這是他們得到幾匹體面布料,做身好衣裳的最好機會。”
洛北輕輕笑了:“這有什麼不好嗎?你手下的西域諸部族之間,多的是沾親帶故的關系,給這些年輕男女們一個認識其他人的機會,也有助於各部恢複人口——闕特勤,你不是才向我抱怨過,你手下的西域各部自匍俱戰敗潰逃以來,一直是老弱婦孺居多麼?”
“是啊。”闕特勤低頭望著腳下的草海,天色黯淡下去,襯得草海也變得黑黢黢的:“天下太平,自然無事。可一旦戰爭爆發......這對他們來說太殘忍了。”
洛北頷首,沒有立刻答話。
“從小到大,你做事都比我周全得多。”闕特勤轉過頭來,望著他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這樣簡單的道理,我不信你沒有想到。所以我只能猜測,猜你另有目的。”
“現在這裡只有你我。”闕特勤輕輕嘆了口氣:“你能否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