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士兵們或許會背叛皇帝,但絕不會背叛自己的戰爭之神。
張說光注意文筆, 倒沒有在意其中提出的主張。郭元振這樣說了,他便又低頭看了一遍:
“........修道路、理漕運、複官學、興病坊及悲田坊、整飭寺廟、增設文館,這都是朝廷在開發一地時常用的策略, 若說大膽之處, 便是這整飭寺廟了吧?”
朝中權貴熱愛造像修佛,耗資極多,禦史和諫官們屢屢上奏,都不得成效。洛北幹脆反其道而行之,上書朝廷告訴他整飭寺廟之後拿到的收入, 整整四萬錢,都夠充一個小軍鎮一年的軍費了。
郭元振笑著嘆了口氣:“這就是洛北的高明之處啊,他用這些複雜的手段遮掩了他奏疏中最重要的目的——”他指了指張說剛剛讀的那段:“他希望朝廷開邊移民!”
“這.....不錯, 但凡治理邊境,此為第一步。”張說沉吟片刻,內心倒是贊成這個想法。
自漢代起, 開邊移民便是朝廷鞏固邊疆的不二手段, 這些百姓耕作田地,上交賦稅,甚至在農閑時編為民兵,參與訓練, 都是抵禦外敵、增多賦稅的手段:
“如今關中百姓密集,田地不足, 若有貧困者能到安西去覓個生路,也是好事。”
郭元振道:“你我可以這樣覺得,但朝中那些人可不一定會這樣覺得。他們會覺得中原才是天下腹地, 其他地方不過是枝幹,怎麼能讓百姓跑到邊境去呢?更有甚者, 會覺得洛北有心通敵叛國,謀劃自立。”
“通敵叛國”這四個大字砸下來,張說忍不住皺起眉:
“洛將軍雖然功勳卓著,但畢竟年輕,相公,朝廷不是才派瞭解琬解大夫和薛訥將軍去西域,這兩位都是資歷極深的朝廷重臣,難道還制不住一個洛北?”
郭元振望著張說認真的面容,不由得輕輕一笑。張說是女皇在載初元年時透過殿試錄取的第一個狀元,又是舉世聞名的才子,他的仕途雖有波折,但總在文官序列中打轉,並沒有到邊疆去看一看的機會。
倘若他去看了,就會知道,在風沙荒漠,刀槍劍戟之中磨礪出來的信仰是何其可靠。洛北是以每到戰爭之時,親臨戰陣,身先士卒得到的愛戴,是以帶兵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取得到的信任。士兵們或許會背叛皇帝,但絕不會背叛自己的戰爭之神。
不過他不打算和張說推心置腹到如此地步:“道濟,別緊張,洛北是我的老下屬,我信任他的為人,只是,這樣的帽子扣在一位邊將身上,可不是好事。”
張說憤慨道:
“相公,您還不知道朝中那些人的想法嗎?他們仗著爵位權勢,佔據了不少田地,還要百姓為他們種田做工。若是給百姓一條西逃的活路,只怕他們的收入會大大減少,為了實打實的金銀財寶,他們什麼樣攻擊的話說不出來?”
“是啊,我想這也是洛北這洋洋灑灑的奏章目的所在。”郭元振嘆了口氣:“可朝中的聰明人不在少數,若我能看出他的目的,只怕其他人也可以......眼看著這一場狂風暴雨,又要來了。”
正如郭元振所料,這封奏疏一遞上朝中,立刻引起一陣軒然大波。
宰相韋巨源、竇懷貞等紛紛上書反對,身為侍中,執掌門下省的韋巨源更是直接上書彈劾阿史那獻及洛北:“違國法、亂人心。”要求皇帝立刻把他們召回長安,下獄問罪。
更有甚者,藉此機會攻擊魏元忠及郭元振,說他們裡外通謀,敗壞國家。
在一片沸沸揚揚的討論之中,執掌國務多年的宰相魏元忠終於病倒了。
自神龍元年魏元忠受召回朝以來,一直擔任宰相職務,深受李顯器重,在李顯居喪輟朝或是出門遊樂之時,都將政務交給他來處理。如今魏元忠病倒,原本紛擾的朝堂更加紛亂。
魏元忠自知久病,但總想撐著病體多做一分是一分,如今病情已經無可遮掩,他終於在這一年的九月上書請求辭去官職,致仕歸家。
李顯捨不得放走這位替自己打理朝政的東宮舊臣,雖命宰相蕭至忠等暫代其尚書左僕射事,卻始終不肯下詔讓魏元忠致仕,反倒派遣太醫每日前往魏府問診,甚至自己白龍魚服,前往魏府探望。
魏元忠久病,已經臥床數日。為了迎接這位皇帝,還是強撐身體,起來對這位君主行了一套大禮,短短數日之內,他已經病得形容枯槁,與之前精神矍鑠的模樣判若兩人了。
李顯垂了兩滴眼淚:“魏卿此去,朝政該如何是好啊?”
魏元忠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聲音沙啞而微弱:“陛下,臣已是老朽,回望往事,多有遺憾,可感懷者,便是朝中有賢才。譬如吏部尚書宋璟、兵部尚書郭元振、中書令蕭至忠等皆是能臣,足以輔佐陛下。臣之去留,實不足掛齒。”
李顯搖了搖頭,眼中流露出不捨:“魏卿,你我共事多年,你的忠誠與智慧,朕深信不疑。朝中雖有賢才,但能如你一般深得朕心者,寥寥無幾。”
魏元忠輕嘆一聲,望著眼前這位君主——他遍歷高宗、女皇及李顯三朝,心知李顯並不是一位值得信任的君父,他只是個被命運蹉跎玩弄,又被架在皇帝這個位置上的普通人。可就因為皇帝的這個職位,讓這個人的一切決定,都有危害天下的危險:
“陛下,臣有一請。還請陛下恩準。”
李顯見他聲音微弱,更是難過得不得了:“卿可是要為魏升求官?朕已下旨,封他為太子冼馬,並為任城縣男……”
魏升是魏元忠長子,早為皇帝拔擢,在東宮任職。如今被提升到太子冼馬位置上,那是太子近臣。一家父子侍奉兩代君主,皇帝對魏元忠的重視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