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伷先這下徹底明白,為什麼洛北需要一位精通糧草兵革的長史官了:“公子是想把安西經營成此戰的後勤中心?”
洛北頷首:“不錯。昭武九姓與吐火羅之地都離中原腹地太遠。山巒疊起,難以逾越。若後勤物資都從甘涼之地轉運而來,只怕運輸的費用要遠遠貴過糧草本身,其中損耗的人力物力,更不可量數。所以我才想請你和我一道去安西,我不長於財會,這樣的事情,還得要你想想辦法。”
“公子不必擔憂!”裴伷先哈哈大笑:“若我能到安西,三年之內,我必將安西治理成一片熱土,如若不成,戰端一開,我就拿自己的家財出來贊助軍費。”
“好!這可算是你的軍令狀了。”洛北笑著應了下來。
數日之後,裴伷先果然蒙太子舉薦,外放擔任安西大都護府長史。皇帝仁慈,特命其與安西副大都護洛北同行。
他們離開長安的那一日,天空紛紛揚揚,飄灑下了雪花。雪花如同天女散花般從鉛灰色的天空中飄落,覆蓋了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朱雀大街上行人稀少——並沒有人來給他們送別。
洛北也無意引起他人的注意,出發之前,他特意命令巴彥將寫著自己姓名和官銜的旗幟捲起:“路途遙遠,咱們還是輕裝簡行的好。”
巴彥看了他一眼,笑道:“知道您不在意這些事情,連旗幟我都沒準備呢。到了龜茲再看看吧。那兒什麼樣的旗幟沒有呀。”
洛北一貫溫和平靜的臉上也難得掛著笑意:“我本以為你會享受長安的繁華,如今一看,你怎麼比我還急著回去?”
“長安確實繁華動人,是我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可在這樣的地方呆久了,人會覺得自己是飄著的。”巴彥故作老成地嘆氣:“我也不好形容。”
裴伷先笑笑地打馬上來,加入了他們的談話:“這便是漢地裡常說的‘人如孤蓬,飄如浮萍’啊。巴彥將軍雖然不解詩詞,但其中真意確已經得了。”
巴彥說:“不懂詩詞可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王先生沒教過我這一節。”
“不錯,這樣吧,等到有機會,讓王翰請你喝酒,你親自問問他,為什麼漏教了這一節。”洛北笑道。
一想到熱愛喝酒的朋友王翰,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嬉笑之間,離別的愁緒似乎也被抽開一點。
車駕緩緩地駛出長安的開遠門,商賈、軍旅和行人都透過此門前往大唐邊疆。
洛北略停了停馬,跳下來望著那塊由虞世南手書的石碑:
“西去安西九千九百裡。”
“這是什麼意思?”巴彥招呼衛士們把車駕和輜重安頓一番,自己也跳下來看那石碑,“將軍,按照上次我們矯正的地圖,從這裡到昭武九姓邊緣的烏滸水,應當超過萬裡了吧?”
裴伷先笑了:“巴彥將軍,這塊石碑,是說大唐雖然疆域遼闊,此去邊疆不過九千九百裡之遙,叫行人放心遠行,不必擔憂萬裡鄉愁。”
他說出“鄉愁”二字時,心裡忽而湧起一陣難得的感慨。多年前,他從此地流放北庭,千難萬險之後,才得回長安。如今,他又要離開長安,回到安西,以封疆大吏的身份開始一段新的旅程。
他想和洛北說什麼,許是感謝,許是佩服。但回過頭去的時候,已經不見了洛北的蹤影,他再向遠處一望,洛北已經來到隊伍中列的車駕上,撐著傘把褚沅扶了下來。
褚沅已在衣袍外罩了件厚重的狐皮裘衣,毛茸茸的滾邊露出來,把她慘白的面容擋了一半。她猶在病中,是眾人之中穿得最厚重的。
此刻,她一手搭著兄長的手臂借力,一手卻忍不住去接冰冷的雪花:
“阿兄,你看這雪,是不是在為我們送行?”聲音中帶著一絲輕松和雀躍。
洛北抬頭望了望天空,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間融化成水滴。“或許是吧,風雪送君行,也算是一種壯行。”
他轉過頭來,望著褚沅的眼睛,他那雙如流金一般璀璨的琥珀色眼眸難得沉澱出幾分複雜的情緒:
“再看一眼長安城吧,我們很久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