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要接駕,但皇帝出巡何其複雜,等到李顯來的時候,已是下午。別院的一切都被佈置得符合迎接皇帝駕幸的規格。因洛北重傷未愈,皇帝天恩,免了他門外跪迎的禮。洛北換了一身嶄新的綢袍,在室內向李顯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罪臣叩見皇上。”又給同行的韋皇後叩行一跪三叩的大禮:“叩見皇後娘娘。”
李顯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看到自己的這位臣下。他盯著洛北琥珀色的眼眸盯了半晌,才拉了拉韋皇後的手道:“我記得你的這雙眼睛.......我記得,宮變的那天,你也在宮裡,是不是?”
洛北低頭稱是。
李顯問:“你參與了宮變,為什麼張柬之那些人不上表為你請功,倒是姚崇宋璟給你說話?”
“微臣參與宮變,只是為了奉李唐正朔,不是為了加官進爵。”
李顯冷笑一聲:“奉李唐正朔,好一個奉李唐正朔,你們這些大臣,只是想要一個人奉李唐正朔。你們的心裡可曾想到過朕?可曾記得朕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泥胎木偶?!
你們要起兵,把我架在馬上,母親看見了,她斥責我……我怕呀,但我回過頭去,你們,你們一個個地盯著我。所以我退不了了,可你們想過沒有,她畢竟是我的母親,我八十歲的母親啊……如果她當時不想傳位給我,又為什麼把我從房州召回來?都是你們這些人,為了自己的私慾,讓我背上了逼迫母親的罵名——你們這幫亂臣賊子!”
他罵的興起,看到洛北伏身跪在階下,又恨聲道:“你怎麼不說話了?啞巴了?”
洛北低聲道:“陛下斥五王與臣為亂臣賊子,雷霆雨露俱為君恩,罪臣不敢言對。但陛下,倘若當年女皇召您回來是要傳位於您。她為什麼要讓相王留在京中,讓相王執掌禁軍呢?又為什麼要杖殺懿德太子與永泰郡主呢?”
提及李重潤和李仙蕙,皇帝渾濁的雙眼裡流下了眼淚。韋後已經拿帕子捂住了嘴唇,在一旁無聲的哭泣著。她對這一雙兒女傾注了多少心血,才把他們養成,可武則天就因為他們私下裡談起二張兄弟,下旨把他們杖殺了,連她女兒肚子裡的骨血都沒有保住。
“你,你說下去……”
“罪臣與五王俱是孔門子弟,自然希望國家如周禮所教,立嫡立長。但對女皇來說,她只希望自己的繼承人聽話順從,這樣不論李唐神器如何,武家子弟依舊可以掌握權力——”
洛北的未竟之言是“恰如今日”,李顯聽明白了,韋皇後也聽懂了。李顯頹喪地坐下,他沒想到,自己已經登基做了皇帝,還是逃不過母親的算計。
韋皇後卻站了起來:“洛北——你說女皇希望武家人掌握權力,這不假。但是你避重就輕,不提張柬之這些人驕傲自大,邀功於前,獨斷於後。難道你們這些孔門儒生,就是這麼侍奉君主的嗎?”
洛北抬頭看了韋皇後一眼,慘然一笑:“娘娘,哪怕就在宮變當晚,臣與五王手中也無一私兵,有的不過是“恢複李唐神器”的口號,不過是太宗文皇帝沐風雨,櫛寒暑,以三尺劍定天下的積威罷了。”
他嘆了口氣:“微臣輾轉邊塞多年,但見契丹、吐蕃、突厥在邊境燒殺搶掠,無不打著‘複我廬陵王’的稱號。可見天下人思歸李唐,連化外蠻夷也能隨意利用。所以微臣才入京參與宮變。五王大權獨攬,確有他們的不是。然而聖上承擔神器之重,一言九鼎,您罷黜五王相位的時候,天下人又何曾多說了什麼?”
韋皇後也不禁嘆了口氣,她知道洛北所說的一點不差,只要軍隊掌握在皇帝手中,不論要罷相,要貶官,要殺人,不過是皇帝一句話的事情。
一時四下寂靜,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洛北伏低身子,低低咳嗽起來。
褚沅悄無聲息地挪動身子,往他手中塞了一方絹帕。他投以一個感激的眼神,又低下了頭。
半晌,李顯才喃喃道:“朕算是明白,為什麼郭元振和阿史那獻千裡迢迢地上書為你求情了。站起來吧。”
洛北勉強撐起身子,腳下趔趄了一下,褚沅正要伸手去扶,被他用眼神制住,他站在皇帝與皇後面前,毫不畏懼地同這些貴人們對視。
李顯長長地嘆息一聲:“你的一片丹心,朕和皇後都明白了。可你太年輕,鋒芒太盛,長安城是待不下去的。郭元振和阿史那獻都在奏摺中說你諳熟邊事,希望朕派你到邊關去歷練,此事可真?”
“微臣入朝之前,曾在郭都護幕下為參軍。”
“靈州附近有個鳴沙縣,靈武道大總管沙吒忠義駐軍在那,胡漢雜居,民情複雜,還常受突厥侵擾。你去那吧。”
“微臣謝主隆恩。”洛北又跪下謝恩。李顯不再和他多說一句,轉身而去,韋皇後又看他一眼:“你……好自為之。”便也隨皇帝而去。
皇帝和皇後的儀駕遠去,留下這小小的宅院一片靜寂。
褚沅趕忙從地上爬起來去看她的兄長,他兀自跪在那裡,竟是半點也挪動不了。她慌忙叫他靠在自己懷裡,用絹帕擦掉他臉上的汗。
洛北緩過勁兒來,長長地嘆息一聲,他知道,自己和五王的性命算是堪堪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