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沅一時怔住:“李院判可有什麼辦法?”
“老朽只懂藥理,不懂人心。我一會兒開出藥方,輔以膏藥,可以緩解傷勢。至於他的思緒,恐怕還是要褚學士自己想辦法。”李院判拱了拱手,在紙上寫下藥方。
褚沅也不為難他,連道幾聲謝,將院判送了出去。她回到房中時,幾個郎中已將傷口處理完畢,替洛北換上一身嶄新絲袍,退了出去。
瑞獸形狀的鎏金香爐在屋子一角燃著沁人心脾的安神香。褚沅坐到自家兄長床邊,抬手替他攏了攏散亂的發絲:“阿兄......”她低聲開口,像是在問洛北,更像是在問自己:“你到底受了什麼委屈,非要求死不可呢?”
死亡......到底是什麼樣子?
縱然足智多謀如洛北,也無法準確預料那一邊的世界是何模樣。此刻此時,他孤身一人,正在看不到盡頭的迷霧裡行走,四周寂靜無聲,連他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都沒有。
洛北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看到眼前有兩個虛虛的人影,追到前方一看,才認出是他久未謀面的父母。他們停留在他記憶裡的年輕的樣子,正帶著笑容,互相交談。然而無論洛北如何說話,他們也充耳不聞——不一會兒,他們四散而去,成了迷霧中看不見的沙塵。
洛北心中一沉,腳下卻沒有停留,只定定地繼續往前走,眼前有一位端方老者,正對著一方書卷靜默沉思。“狄公——”他喊了一聲,卻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從自己口中發出。狄仁傑也沒有和他說話,只兀自沉思,不一會兒,也隱沒在迷霧之中。
而後是阿史那獻、是默啜、是闕特勤、是郭元振、是姚崇、是張柬之、是裴伷先、是褚沅.......人們如走馬燈一般地出現在他面前,又一一地隱沒而去。
洛北不由得停在原地,心中卻無限悲涼:“為什麼?”
那被他隱藏得很好的,連他自己都要忘卻了的一點不甘湧上心頭:
為什麼我隱姓埋名,委曲求全,卻換不來一條活路?
為什麼小人高坐廟堂,肆意指使,卻沒有報應和懲罰?
為什麼李顯刻薄寡恩,懦弱無能,卻依舊身居高位,享受萬民敬仰?
為什麼......?
怨恨和不甘最終化為一口鮮血,被他吐了出來。
褚沅本伏在洛北床邊休息,被這樣一驚,猛然坐了起來。
此刻,正值深夜,四周一片黑暗,寂靜無聲。褚沅抽出袖中的絹帕,藉著一點微弱的月光,替洛北擦掉了唇邊的血跡:“阿兄?”
洛北意識迷濛,睜著眼睛,不知道是在看她,還是在看什麼別的人。
褚沅定了定心神:“我去請太醫。”她起身要走,衣袖卻被洛北一把抓住:“等等,不要走。”
“求求你,不要走。”
這一句話好像耗盡了洛北所有的力氣,他倒在臥榻上,卻依舊睜著眼睛,望著前方。
褚沅試了試他的額頭,只覺得燙得嚇人,她心中大慟,跪倒在他床邊,抱起他的肩膀,把他的額頭同自己的臉頰貼在一起:“阿兄,阿兄,我不走,我不走。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洛北迷濛之中只應了幾聲,就再度暈倒過去。
褚沅再也忍不住眼淚,她一邊拭淚,一邊高聲喊道:“來人,來人——拿我的名帖,掛馬牌,去請李院判,現在就去!”
......
洛北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是三日後的清晨。他轉頭看去,一隻灰喜鵲站在他病房的窗欞上,嘰嘰喳喳地鳴唱著,喜鵲身後,是終南山不化的冰雪。
他躺的太久,只覺得渾身痠疼,試探性地動了動手指,卻摸到一片柔軟帶著繡花的織物。他低頭看去,褚沅伏在他床邊睡得正香。
褚沅鬢發散亂,顯然是好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洛北不想吵醒她,只輕輕地將手抽回,哪知道就是這樣一個動作,也將褚沅驚醒了。她抬頭望向洛北的眼睛,試探性地問了句:“阿兄?”
“我沒事。”洛北柔聲安慰她,“你再睡會兒,不打緊的。”
褚沅定定地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確認他這是真的清醒過來,不是神智迷濛時發的大夢,才忍不住撲到他懷裡大哭起來:“阿兄——我......我真的以為.......”
洛北知道褚沅生長於大明宮中,又侍奉女皇數年,極少將心緒外露,見她哭成這樣,也知道這次是將她嚇得不輕,只得撫了撫她的頭發,輕聲安慰道:
“好啦,好啦,當年女皇沒能殺我,突厥的默啜可汗也沒能殺我,一個周利貞能奈我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