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獄卒見他不接話,腳下步伐變得更快了些。洛北被推得打了幾個趔趄,差點跌倒在牢房之中。
原本陰森可怖的牢房中燈火明亮,地上擺著一隻矮桌,矮桌上一隻酒瓶,兩只酒杯。一個身著紅色寶相花團紋圓領袍的英武男人坐在柔軟的稻草之上,正拿著杯子自斟自飲,見到他來,只微微一笑:“來,坐,我等公子好久了。”
洛北勉強跪坐在桌邊,膝蓋險些碰倒了酒桌、發出一陣聲響。
郭元振眼疾手快,伸手抄起酒瓶,撈起酒杯:“誰叫你們把他綁起來的,快放開他。”
那獄卒有些畏懼:“都督,解禦史可是說了,這是個身手極佳的要犯,囑咐我們一定要小心行事。”
“何必這麼緊張?我一個帶刀的人,還能怕一個手無寸鐵的少年嗎?”郭元振拍了拍腰間的寶劍,“解開。”
他這句話已經帶了三分怒氣,那獄卒不敢與他頂撞,只得乖乖奉命。洛北揉了揉手腕,抬頭與郭元振對視。
郭元振饒有興致地打量他:“你看上去既不高興,也不害怕?”
“我自突厥出逃之時,便已打定主意要到涼州來。”洛北言語平靜,只是顯得有點疲憊。
郭元振點了點頭,從袖間摸出兩張紙,一張是洛北在鎮甸中寫下的藥方,另一張則是一封密信,言辭了了,交代了西域內附大周的西突厥和同樣內附大周的突騎施的戰事。
兩封檔案,俱是一筆褚體,筆鋒頓挫之處極為相似,顯然是一人所作。
“我想,以公子之審慎,在字跡上露出破綻應當是有意為之。”郭元振輕輕一笑,替他倒了杯酒:“我一直想和公子見上一面,今日終於得見,既然公子來涼州是為了投奔我,我可否請教公子幾個問題?”
洛北知道郭元振一定有許多問題想要盤問,聞言也只是點頭:“都督請問。”
郭元振道:“一年前我一來到涼州,便在書房裡收到了公子的信件。公子當時為什麼那麼信任我?”
洛北迴答:“因為郭都督以智勝吐蕃聞名天下,我斷定你諳熟邊事,一定能看出那封信的價值。”
洛北所說的“郭元振智勝吐蕃”是六年前,也就是萬歲通天元年的事情。
當時郭元振為達成和議出使吐蕃,吐蕃大將論欽陵要求武周撤去安西四鎮的守軍,並求取西突厥十姓之地。
郭元振則提出以青海、吐谷渾與吐蕃交換的條件,逼迫吐蕃放棄覬覦西域的野望。
青海、吐谷渾俱是大唐舊地,大非川之敗後才為吐蕃步步侵佔。這兩個地方可以說是扼住了吐蕃的咽喉。吐蕃當然不肯。於是安西四鎮和西突厥十姓之地得以留在武周的控制之下。
後來郭元振又巧施離間計,激起了吐蕃贊普杜松芒波傑和大將論欽陵之間的猜忌。最後,吐蕃贊普杜松芒波傑率兵剿滅了論欽陵家族,只有論欽陵的幾個弟弟僥幸逃出,率領旗下部族數千帳歸附了大周。
郭元振見他雖然年少,卻對六年前的事情十分熟悉,不由得一笑:
“看來公子不僅對西域諸事瞭如指掌,對吐蕃及我朝的事情也十分熟悉。後來,公子與我商定在城中的寧遠藥鋪作為聯絡點。”
洛北與郭元振所約定的藥鋪是“杏林”,郭元振這是有意說錯了藥鋪的名字。
洛北知道他在試探自己,幹脆將資訊一股腦倒了出來:
“不,都督,你我商定的聯絡點是杏林藥鋪。杏林藥鋪的掌櫃索行德索先生曾為突厥所擄,是我出金贖回的。他雖然年事已高,卻有一片報國之心,我才讓他為我效命。”
郭元振笑得越發燦爛,他湊近洛北,問道:“公子之前在突厥,卻能與我傳遞訊息,信件來往也從不受阻。想來公子手下,索行德這樣的人不在少數。我可否知道他們的名字?”
這是在提條件了。郭元振以智計聞名天下,自然不會做賠本的買賣。要收留洛北這樣的逃亡者,郭元振就要把這些實打實的人手收入麾下。
洛北搖了搖頭:“恕我不能從命。”
“哦?”郭元振微怒,一手摸上腰間刀柄,“你不怕我現在就殺了你?”
牢中氣氛一時劍拔弩張,兩人都不肯退讓,鋒芒相撞,幾乎有如實質,就像電閃雷鳴。洛北輕輕一笑,彷彿覺得郭元振這句話很有意思似的:
“郭都督,數月之前,我從突厥倉皇出逃,把自己投入沙暴之中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著來到涼州。半月之前,在瓜州城外,面向突厥大軍之時,我不知道來的突厥將領是舊友還是仇敵。剛剛,我被押到牢中來見都督時,我也不知道等著自己的是斷頭臺還是一場宴席。我個人的性命何足惜?但這些人把身家性命託付給我。我絕不能辜負他們的信任。”
武周新建之後,李氏宗族、宰相大臣被殺者極多,這些人的家眷子嗣有的被殺,有的被流放,也有很多人流落到了突厥。他們為洛北所用,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洛北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沒有答郭元振的話。這已是不言而喻。
郭元振嘆了口氣,把那兩封褚體文書重新摺好,收回袖中:“那麼公子以昔年反對女皇的罪臣褚遂良留下的褚體寫作,倒也不讓我感到奇怪了。公子——我能否知道你的來歷和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