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夕, 涼風徐來,蜻蜓掠水, 點起水紋一圈圈波蕩開去。
一個頭戴黑紗方巾, 穿一襲深青色寬袍長衫, 發鬢斑白的男人半倚著炕幾,一手拄頭, 一手聞箏聲和著節拍在桌面上一點一點,他伸出衫外的一隻光腳也隨之抖動, 一副沉浸美妙弦樂之中不可自拔的模樣。
不一會兒,從他嘴裡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他睜開眼望向隔著一扇薄薄透光竹簾,坐在那裡撫箏的豆蔻少女, 一雙皺紋遍佈的老眼錚錚然發光, 蠢蠢欲動。
他舔了舔嘴,念道:“鬢蟬似羽。輕紈低映嬌嫵。憑闌看花,仰蜂粘絮。春未許。寶箏閑玉柱。東風暮。武陵溪上路。娉婷婀娜。劉郎依約曾遇。鴛儔鳳侶。重記相逢處。雲隔陽臺雨。花解語。舊夢還記否。”
身材魁梧的孫紹祖在水榭外聽完下人的回事轉身進來, 一聽見他在唸叨酸詩就站住了,直至聽完才趕忙笑著走至他跟前坐下,道:“好詩好詩,丁大人才情比海深啊。”
丁郎中鄙夷的瞥孫紹祖一眼, 嫌棄的道:“這是詞,是宋朝陳允平填的《垂絲釣》, 你知道《垂絲釣》是何物?看你那粗鄙的模樣也是不知道的,是詞牌名。罷了罷了, 和你這樣的武夫說詞牌,我也是對牛彈琴了。”
孫紹祖彷彿聽不出丁郎中對他的嘲諷,一味裝傻充愣的憨笑。
“大人聽這琴聲如何?”
“這嬌娃我彷彿在夢中見過,這就是我心中的解語花呀。”丁郎中再度看向竹簾外撫箏的少女,眼光灼熱。
孫紹祖見狀心頭大定,笑著給他斟酒,道:“那是小女美嬌,打小我就請了琴師教她,聽著還能入耳吧,我這個大老粗聽著都覺得好。”
“原來是孫大人的千金,失禮了失禮了。”他雖嘴上這樣說,卻一徑歪坐在涼簟上不動,十分坦然的繼續欣賞少女婀娜的背影。
“丁大人,我聽聞武庫清吏司的朱主事要告老,有這事沒有?”
空靈清澈的箏聲在水榭中回響流蕩,夾雜著孫紹武諂媚鑽營的粗糲之聲。
“有。告老的文書我已見過了。”丁郎中微閉著雙眼,和著節奏叩擊著桌面不鹹不淡的回答。
孫紹祖連忙端起青瓷酒盅遞到丁郎中嘴邊,“您看我能不能補上去?”
丁郎中睜開一條眼縫瞥向他,似笑非笑的道:“才在地方上任了幾年啊這就想留在京城了?你資歷淺了點。想必你自己也知道,這次和你一塊候缺的還有個在地方上呆了二十年的老人,人家也是有門路的,武庫司也不是隻有我一個郎中,我說了也是不算的。
我聽聞你家祖上是寧榮兩府的門生故舊,怎麼不去求他們?榮國府新出了個賈國師,正得聖寵呢,他要能替你走走關系,這主事不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嗎。”
孫紹祖忙道:“怎麼沒求,現如今正和他家議親呢。”
丁郎中坐直身子正眼看孫紹祖,“誰和誰?”
“我,求的是賈國師的庶妹,已有眉目了。”
丁郎中複又往炕幾上歪了歪,笑道:“那你就更不需找我了。”
“有句老話說的好,縣官不如現管,您是我的頂頭上峰,我第一個得討好您不是。”
孫紹祖連忙又笑道:“回頭我找陰陽生選個黃道吉日把小女美嬌送到大人府上去如何?”
丁郎中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令愛青春年少我卻已是華發早生,委屈了她。”
“不委屈,能服侍您才是她的大造化呢,不瞞您說,她算什麼千金,不過我府上侍妾生的罷了,您看得上她就寵著,您要看不上隨便您怎麼處置我都不管。”
丁郎中咂摸了幾下嘴,笑著拍拍孫紹祖的手臂,“你是瘙到我的癢處了。前些日子忠孝王追繳欠款,我把我府上的嬌兒們一股腦都賣了出去,正愁悶沒有解語花陪伴在側呢,你這就送上來了,讓我如何捨得推拒,唉。”
孫紹祖大笑,又請丁郎中飲酒。
狼狽二人相飲甚歡,卻無人知道,坐在透光竹簾後的少女眼淚早已打濕了箏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