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街道皆寂,兩側兩排雙層的小樓靜靜立著。冬夜的天暗如墨洗,燈光熹微,勉強照亮這條窄而冷清的尋常巷陌。年輕的女人取了輕薄的一件外套,輕披上陳蹊的肩。
女人輕聲道:“園裡風大,又沒什麼遮擋,凍著了可不好,自己也不知道注意點。”陳蹊接過,將衣服穿好,看著女人微揚了揚嘴角,但終還是無法真正笑出來。他輕輕嘆了口氣。
良久,聽得那女人嘆息道:“舜英那丫頭,哎,真是傻。”陳蹊微微一笑,拍了拍女人搭在自己肩上的纖纖素手,啞著嗓子道:“合葬的事兒,可妥當了?”“阿蹊,你當真許她與那□□合葬?”陳蹊默然片刻,緩緩道:“這是她留下來的最後的願望,我有這個能力,自然要為她達成,也算是盡一盡我這當哥哥的心意,更是……對當年之事……”女人急切的打斷:“阿蹊!”陳蹊搖了搖頭:“沒事兒,你不必擔心我。”女人蹙眉,低下頭去。良久,陳蹊嘆了口氣道:“我陳蹊放縱傲然的活了半輩子,誰擋我我殺誰,卻不想,也有後悔的一天。”“阿蹊,這不是你的錯。阿蹊,本來我想過段時間穩定了再告訴你,我懷孕了,我們這麼多年的願望成真了!我們,也會有孩子了。”陳蹊卻沒有意料之中的巨大的喜悅,反倒是更深的憂愁,他喃喃道:“孩子?我連哥哥都當不好。”“那不是你的錯,在你的庇護下,舜英一直活的無憂無慮,是沈枚的闖入,打破了那方靜謐美好,你做的沒有錯,本來沈枚對舜英也有利用之心,是他欺騙了舜英,用利用舜英對他的感情。”“我也利用了他對舜英的感情不是嗎?”女人靜靜的看著陳蹊,半刻後,她堅定的搖頭道:“不,你是一位好兄長,更會是一位好父親。”陳蹊微微一笑,道:“這兒是風口,涼,你懷著身子呢,我們回去吧。”
如幕般的夜空,無月無星,唯有隱匿在漆黑的夜中的密佈烏雲,看不見的電波穿透層層密雲,遞向未知的遠方。
女盥洗室中,淺黃色的瑩瑩燈光照著,不似窗外初升不久的太陽那般刺眼,只柔柔的灑下來,卻又能細心的將每一處都照亮。
鏡中瘦高的年輕姑娘對鏡梳篦,牛角質地的密尺梳篦過她這一頭從未遭遇過燙染的烏發,齒梳輕輕滑過發絲的每一寸,直至發末。烏發梳開了來,一篦便到了頭,她方置下這耗功夫的活兒,收拾妥當了,推門離開。
秦樂鶯正坐於電訊處雪兮的辦公桌旁,她看著雪兮進來,目光淩厲。雪兮微笑,她知道秦樂鶯心裡頭已有打算,是而倒也不再言他,只道了句“失陪”,先行離開。秦樂鶯淡淡看著雪兮的背影,忽而笑了,是啊,像馮文鶯那樣的人,有誰又會忠心萬分的效忠於她?可憐她一世算計,最後竟是她以為的自己的人聯手,想要她的命。
上海的西餐廳不少,這家算是中等的,雖說菜並沒有多正宗,畢竟中國人向來擅長把一切“外來物種”“中化”,什麼東西到了中國的土地上多多少少都得有點變化,也更容易被國人所接納不是。但也因此店中幾乎從未有過外國人光顧,不過這不重要,在中國做中國人的生意可比做外國人的生意來的劃算多了。
小方桌鋪著金絲紋邊的雪白桌布,上置細頸玻璃碎紋半透明的花瓶,當中一支淺粉嬌花。文鶴坐在桌旁,微笑靜待,左手無名指上赫然一翡翠戒指。
“你來了。”雪兮落座,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見。”文鶴微微收了笑容,道:“是。”“怎麼安排的?”文鶴抬眼看她,抿了抿唇,良久嘆了口氣道:“‘燈籠草’會以你我此次接頭為訊息,打入內部。”雪兮微覺不妥,畢竟“燈籠草”那麼重要,原先為了派入楊煦琨和白泠泠二人,可是以一組人為代價的,此番“燈籠草”打入新政府內部,當真只是這麼簡單?
文鶴似乎也猜到了雪兮的心思,他道:“‘燈籠草’本人,和新政府高層官員有關系,他打入內部其實不需要什麼功勞,這一遭,更多的還是為了證明他的能力。”他頓了頓,又道:“雪兮,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問過你,行動有時候是需要犧牲的,你怕不怕。”雪兮看了看他,搖了搖頭。不錯,他的確曾問過她是否懼怕犧牲,她當時的回答是,她在踏進軍校大門的那一刻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笑著說,我也一樣。而此刻文鶴所言,雖言語差不太多,但語氣之間,卻大不相同。她微蹙眉道:“什麼意思?”文鶴道:“沒什麼,就是時間還沒到,隨便閑扯幾句。”他低頭良久後又嘆了口氣:“我的朋友犧牲了。”
而下一刻,雪兮便感受到了不妥,窗外熟悉的人影清晰的告訴她,76號的抓捕者已經包圍。她看向文鶴,文鶴卻未與她呼應,反而搖了搖頭。雪兮默了默,道:“那我們分頭。”
文鶴還是搖了搖頭,他抱歉的笑笑:“對不起,我也有我想要的,要想得到,就必須有失去。不過你完全可以跑掉,最多失去76號內的身份。”他取出一張手繪的簡易地圖,上有黑色路徑以及紅色標明的逃生線路,遞給雪兮。雪兮道:“我可以信你嗎?”他道:“上面人不可信,我可信。你救了我一次,此次就當歸還恩情。線路是我定的,我自詡完美,但馮文鶯久歷諜海沉浮,未必看不出,還是要小心。”雪兮點點頭:“我信你這一回。”她若脫身,則整場行動犧牲的不過是她林雪兮的身份,她最多也就是被通緝,然後大可以逃到未淪陷區域匿身,而與此同時,馮文鶯也有可能因為用人不慎而受到76號上層人物的猜疑。
馮文鶯奪門而入時,雪兮的身影已經不見,文鶴看著馮文鶯,道:“她發覺了,恐怕抓捕還需困難些。”馮文鶯指揮著身後的人迅速去抓捕,然後看了眼文鶴道:“希望不是你故意放走的。”文鶴微笑:“馮處長未免草木皆兵了。”馮文鶯冷笑:“是否草木皆兵,看抓不抓的到人就知道了。”
雪兮一路循著地圖上所指逃離,跑到最偏遠的那處巷口,竟想不到已是死路,馮文鶯自巷內一處酒家穿越而來,她笑道:“呵,有趣了,文先生安排上的漏洞,正正好就被林小姐發現了,這是安排的,唱戲給我聽吶?”
逃無可逃,雪兮當機立斷取了極短射程多半用於自殺的隨身手槍出來正對心口,即將扣下扳機時馮文鶯便一槍擊中她右臂,雪兮吃痛時手上力道驟松,子彈目標偏離,正入肩胛。
瞬時兩處中彈,自殺不成更添痛苦。她吃受不住一下子跪在地上,隨即幾人上來拉扯她拖上車去。
送至醫院時雪兮已近意識不清,然接下來馮文鶯特意囑咐那不用麻藥的取彈過程,又迫使她清醒無比,接下來,就是參觀76號那間條件頂好的犯人優待室。
再清楚不過,恐怕這“燈籠草”便是文鶴。既然已經是被犧牲者,又自殺未遂,雪兮不得不做出一個苛待自己的舉動,那就是從頭至尾咬死牙關,並選擇性“交代”,幫助文鶴打入內部。
——你和文鶴認識多久了?怎麼認識的?什麼關系?見過幾次面?曾經討論過什麼?
——半年,一次舞會上認識的。我們只是朋友,舞會後共見過兩次。一次是在茶廳,他折花贈與我,哦,當日晚上,我們還曾一起去看過電影。還有一次,就是今天。
——可是那次在茶廳,我也有派人在場,你跟他,可像是老熟人一般,你說他選花的技術好,並且還是喜歡用花籠絡女孩子的心。
——對,我們舞會上初識,他拿了五支花,朵朵鮮豔,收到他的花的女孩子,個個兒都恨不得撲上去。
——呵!林雪兮,你可真厲害,說話滴水不漏。
——馮處長過獎,雪兮,只是據實而言。
——好,那我們繼續。今日你逃跑,文鶴沒給你指導?
——今日說起來,我和他還是第一次見面呢。我首次與上級接頭,見到的竟然是他,本以為是巧合遇見,他卻說,他等的就是“鈴蘭”。
——可是文鶴他本人並沒說是你的上級。
——那有可能,我的上級背叛了我,或者,訊息被文先生攔截了也未可知。
——模稜兩可?林小姐的口才,果然不一般,也難怪,能讓周副處,那麼上心,想來平日裡和周副處共處一室甜言蜜語的時候,給周副處灌了不少迷魂湯吧?呵,你既然是軍統的人,知道的應該不少,老實交代了吧,也省得過會兒地牢裡又是半日的鬼哭狼嚎。
——我知道的訊息應該已經沒有用了,當然,有用的,我也一定不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