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顯一路小跑著到周磬跟前,道:“周處,三隊的人遇到了林小姐。”周磬今日著白襯衫罩黑色西裝背心,下身是西褲裝扮。他仍是漫不經心的一副樣子,聲音也是懶懶的:“哪個林小姐?”“就是電訊處的林雪兮林小姐,您不是挺熟的嗎?”“哦,怎麼了?”程顯對周磬的平淡表示失望,答道:“沒怎麼,就是她跟她弟弟吵著呢,我以為你會關心。”“關心一下也沒什麼,”周磬道,“所以怎麼回事兒?”程顯看了周磬半天,表情頗是無奈,最後還是回答道:“說來話長啊周處。”周磬看了他一眼,繼而轉身離開,道:“那就別說了。”
程顯張大了嘴,原地站著,看周磬一點點走遠。周磬見他一副模樣覺得好笑,他雙手插著褲子口袋,回頭來,笑著,道:“我的意思是,那就親自去看吧。”
“林雪禎。”雪兮最先開口喚道。
雪禎仍是默然,是而雪兮又道:“你怎麼在這兒。”
良久,雪禎方給予了回應,他抬了抬手展示了下手中的早點:“今早爐子不著,我出來買些早點。”雪兮點頭,想來76號已有人快要到了甚至是已經到了,是而她切入主題,道:“哦,我方才回了家,聽爸媽說,你最近在學校裡不大安生,常摻合那些活動?”雪禎聞言蹙眉:“你這一趟,就是為著來教訓我的?”“沒有,就是……”雪禎打斷雪兮的話,道:“就是我這麼做的話其實就是在和自個兒的親姐姐作對,沒錯吧?”“雪禎,你還年輕。”“你不也就大我四歲,倚老賣老什麼的,怕還是困難了些。”“可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可我知道。現在的形勢,你難道看不明白嗎?我之所以進76號做事,也是為了謀生,謀一個更好的未來。天下為了謀生而拼命的人太多太多了,”雪兮嘆了口氣,道:“都是可憐人罷了。”“呵,俗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想不到,可恨之人還有可憐之處,哼,只是這普天之下人人都可憐,你的那點恐怕還不夠說道的,還是留點口水暖暖肚子吧。”“天還是挺暖和的,就不用了,”雪兮道,“我這是為你好。”“對不起林雪兮,我不需要。現在的形勢,我看的很明白,就是我們一定會贏而你們一定會輸、輸的很慘,至於你想謀求的更好的什麼未來,也註定得泡湯!”“林雪禎!”雪兮佯怒,而雪禎亦如是,只不過雪禎是真的氣急了。
雪兮終還是軟聲道:“林雪禎,父母親人將你養這麼大,不是任由你自己隨意作賤的!你這樣,讓關心你愛護你的父母親人,多寒心呢?”雪禎哼了一聲,道:“你怕是弄錯了吧?真正讓爸媽寒心的應該是你吧?”彼時三隊及周磬已近了來,雪禎已而轉身,揚長而去了,只餘雪兮靜立原地,神色悽然。
雪禎正氣著,但心口悶氣之餘,卻又隱約覺著不大對勁,今日雪兮的言語這並不是她平日的風格。雪兮只長他四歲,與他雖姐弟相稱但從未有過自詡年長者而訓責少者的行為,即使是變,也不至於這樣短的時間內變化如此之大。他忽想起來了巷子盡頭地面上那些時隱時現的黑色影子,以及後來跑來的76號的人,心裡頭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次日雪兮理所當然的以開導弟弟之名又來到家中,雪禎前去開門,見到是雪兮,他只淡淡看了一眼,然後扭頭進了書房。
雪兮早料到是此情此景,她進屋來闔上門,先同父母兩個打了招呼,他們的心情似乎也不是很好,看來雪禎昨日的情緒讓整個家裡都染上了烏煙瘴氣的氣氛。不過向來都如此,雪禎的情緒總能影響到極力關愛他的父母兩個。雪兮微微一笑,緩步進了書房。
“雪禎,”雪兮先開了口,“我昨天……”卻被雪禎一把抱住,就像小時候一樣,每每何清漪把雪禎交給雪兮幫忙帶時,雪禎都不太樂意,雪兮便會這樣抱著雪禎,讓他不至於太沒有安全感,只不過現在,卻是雪禎主動來抱她。
雪兮嘆了口氣道:“有些事情,眼見都不一定為實,有些事情和表面上你所看到的有可能是不一樣、甚至截然相反。”雪兮嘆了口氣,“哎,點到為止,我已經說的很明白了。”
雪禎仍是不語,又是半晌過去,雪禎方道:“你別說了,我已經猜到了。只不過,我當時氣糊塗了,就沒想到這一層,只是,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他鬆了雪兮,直起身來,雪兮道:“你們知道的越少越好,我不能連累你們才是,而且,我敢告訴你嗎?這一腔熱血,燒的沸騰的都溢位來了。”雪禎有些忸怩道:“才沒有,我哪裡有那麼莽撞。”他說著說著聲音也低了下去,明顯的心虛。他又道:“對不起,我之前……”雪兮打斷這個年輕而天真的弟弟的話,道:“沒什麼好向我道歉的,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如若沒有你偏激的鬧了這一場,我怕是還要費些心思方能脫嫌呢。”雪禎嘴角略有些笑意,他像是放下一樁說在偽政府裡有不少臥底……”“住嘴!我說什麼,點到為止,不能明說!就你這嘴上沒個把門兒的,我都怕哪天被你害死。”“好好,我不說就是了。姐,我當時真的,一聽說你在76號工作,就光顧著著急了,也沒往這方面想。”雪兮緩緩向後靠進柔軟的沙發裡,道:“你姐我,就那麼像是壞人嗎?”雪禎笑道:“還是挺像的,笑面虎。”被雪兮輕搡了一回,姊弟倆便又笑鬧了一陣。
“老弟啊,”雪兮道,“雖說我只長你四歲,但多少資歷深些。你年輕,又在唸大學,正是滿腔熱血最為沸騰的年紀,跟著同學一起上街□□什麼的再正常不過,但我還是要煞風景的規勸你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是新一代年輕人,又讀過書,如若在唸大學的時候就都紛紛在示威□□上付出寶貴的生命,那倘若到了將來……我從來不信那些有的沒的,我知道,我們的鬥爭,將是一場持久戰。未來的主力軍,怎能早早的在破繭而出的時候就夭折了去呢?”“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我不想幹等著,無論做什麼都好。”“我知道你現在的感受,我十六歲進大學,也和你一樣,但是我知道,大學四年裡,重要的是為了自己的信仰打下基礎,而不是莽撞行事以至於打亂了自己的步伐。”雪禎點了點頭,雪兮並不知道他是真懂還是假懂,所以還是放心不下,但看雪禎的模樣想必多說也無益,只能作罷。她終於在這一刻徹底明白了當初自己到上海臥底時父母的心情,而父母親卻很看得開,對她所作所為不予幹涉,她才更覺父母不易,心下敬佩之餘,更為父母的豁達所感染至深。
開了春,天氣便很快暖了起來,幾乎令人有些猝不及防的,已然有了夏日的燥熱氣息。
電訊處辦公室的雕紋闊窗旁,年輕的兩位少女正促膝長談著曾經的往事。
“你哥哥?”“我沒跟你說過?”雪兮搖頭。“好吧,沒用的講了一大堆,這種重點我卻沒同你講過。我哥陳蹊,行動處一隊隊長陳蹊。”雪兮了悟,難怪那回她將陳蹊的“蹊”讀的“蹊蹺”中的“蹊”的讀音,陳舜英很快的就糾正——“不是‘蹊蹺’的‘蹊’,是‘另闢蹊徑’的‘蹊’,選自那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應該也有想取‘晨曦’的諧音的意思在。”還糾正的這樣頭頭是道的。
“所以他聽說了,就走了?”陳舜英聞言苦笑,道:“差不多吧,是我哥先去找他的,於是他就知道了我家在為新政府工作。他那樣一個,憂國憂民的人,”陳舜英笑了笑,眼中卻有晶瑩閃爍,她續道:“他當即就和我斷了聯系,他說,我是漢奸的妹妹,不配和他在一起。”雪兮道:“然後呢?”“我們當時一起的朋友也都找不到他了,後來我也死了心,也傷了心,想著,要不幹脆就把‘漢奸’的名坐實吧,就來了76號。我想,說不定啊,我哪天能在地牢裡頭,看到他,我會把他,千刀萬剮了。”“得了吧你!你真捨得!”“當然!”陳舜英笑著,過了片刻卻又短了氣勢:“好吧,不一定。”雪兮大笑,卻又覺得並不好笑。
古詩裡,愛情總叫人嚮往: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而這般,為一身份、還是家族身份而斷然提出與愛人分別,且永遠不再聯系,那是愛嗎?而且因為他,陳舜英甚至於都潛意識裡厭惡讀書人,覺著天下讀書人似乎都是那一身的酸清高,她最開始聽得雪兮出身書香世家時都有反感,便是因此。
許是這年上海莫名其妙的天氣變換,又許是監聽審訊的工作繁重,雪兮這夜確是有些頭疼,正要睡了,卻聽聞有人敲門,正是周磬。
二人近來的關系在外人看來頂好,只是如今天這般夜中相會的逾矩之舉還真是頭回。周磬此番來,竟是帶傷,雪兮瞧見他臉色蒼白,深黑色的衣衫上略沾了血痕,便已然明瞭,忙拉了他進屋。雪兮細檢視了番,暗鬆了口氣,幸而僅僅只是被刀刺傷,雖然是大傷,但倘若與中彈需取彈這樣的大傷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到時候就不得不去醫院,與此同時,周磬的身份就將瞞不住了,他的命也同樣就保不住了。所以說他此番是不幸中的萬幸,雪兮好歹訓練過包紮,取了醫藥箱,也勉強能算個業餘的護士。
傷處在左肩下的臂膀上,周磬只得半退了左半邊的衣衫,略低矮著身子坐在沙發上,以便於比自己個頭瘦小的雪兮同他包紮。“雪兮。”周磬忽道:“你聽說過‘斑羚’嗎?”“‘斑羚’?”不消片刻雪兮便想起:“這可是個大人物,幾乎與‘夜鶯’‘蝴蝶’齊名,潛伏在76號許久,卻無絲毫蛛絲馬跡,很是聞名。”半刻後她輕笑:“雖然聞名於76號不是什麼好事。”周磬勉力伸手去夠茶杯,雪兮看他那費勁兒的樣子不忍,笑著替他拿了來,周磬抿了口茶,隨即表示太苦,雪兮這才想到是昨天的剩茶,涼了這樣久,不苦才怪。她幸災樂禍的笑了半天,周磬不理她,繼而道:“與‘夜鶯’‘蝴蝶’齊名可能還不至於,‘斑羚’也是經‘夜鶯’之手送入76號的。”雪兮收了笑容,正若有所思著什麼,聞言只下意識回答道:“哦,這樣啊。”周磬不動聲色的換了話題,道:“你負責電訊,應該已經知道了吧,近來76號的‘裁縫’們將有大動作。”雪兮點頭:“嗯,只不過‘裁縫’與李士群、丁默邨單線聯系,電訊處即使是收到訊息也無法破譯,除基礎密碼之外,應又在此基礎之上添了兩次加密,沒有密碼本與密語的解法,想破譯出來,怕不是一般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