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兮靜坐片刻,發覺自己的到來並不會令這方土地泛起任何一絲絲的波瀾。她站起身,收拾了一應簡單的用品。
坐在她右手邊的女子差不多二十七八的年紀,她看了眼雪兮,繼而摘下耳機,自我介紹道:“我叫薛琬琰,草頭薛,王旁的琬,王旁的琰。電訊處的工作不算太複雜,有什麼不懂的,盡管問我就是。”雪兮微笑道:“我叫林雪兮,往後還請多多指教。”
彼時電臺上正警燈閃爍,薛琬琰只點了下頭便忙戴上耳機竊聽電報。雪兮亦取了張電報紙,進行記錄。電報滴答繁複,雪兮初來乍到,對流程及物品擺放規律並不熟悉,故待到結束時,薛琬琰和旁坐的男子已經離開,想必是前去複命了。
號令既出,幾路行動隊在樓前那片空地上列隊集合,小樓裡人員上上又下下,然後車流湧出,只剩下一片寂靜無聲的幾幢小樓。
牌樓式的二門由兩個揹著□□的警衛費力闔上,發出難聽刺耳的吱呀之聲,斜對著的西式大門靜靜的立著,也是兩人把守,把守兩人身後兩米遠,各置一挺機槍。大門明軒東側正對極司菲爾路的瞭望臺上,一個警衛站的筆挺,墨黑嵌一條白的帽沿壓的很低,他的一雙眼睛,無神的半眯著。不遠處拉的不算特別直的電線杆上,一隻漆黑的烏鴉,瞪著它那一雙黃中嵌黑的溜圓眼睛,四處張望著,偶爾與“歹土”極和諧的叫喚上幾聲。
夜黑,月明,風和,人靜。
樂聲悠揚。
特工總部的舞廳裡,鵝黃色柔和的光照著,男男女女身著禮服旋轉舞步。乍一看,這裡和米高梅舞廳沒什麼兩樣。
情報處處長馮文鶯難得的穿了一身除軍服以外的衣裝,一身紺藍印深色暗紋的廣袖立領舞裙隱隱襯出她玲瓏的身段——如若她不是當今的身份,配上她濃眉大眼的一張臉蛋,又如何會年逾三十還未婚嫁。據說她剛入76號時,便親手將自己處了兩年多的相好送上了黃泉路,只因那人是個愛國志士,當面慷慨激昂的指責她為漢奸的行為——據說言語並未有“罵”,但即使是溫言軟語,冷血無情的她不會理會,她從尚未脫下的軍服右側口袋裡拿出刀片,了結了那人的性命。自那以後,她很快的惡名昭彰、將特工總部情報處的頭一把交椅坐的穩穩當當的。眾人畏懼,面對她的心狠手辣,只得識趣的服從。
今日本就是慶功宴,雖大部分人皆不明其具體關節,但想必又是位在外蟄伏的情報工作者事成歸來,歡迎他回歸76號的接風洗塵宴。
馮文鶯與丁默邨共舞一支,兩人眼神相接,涼涼的一片——他們的舞,是沒有情感的,也對,劊子手的身上又怎會有情感的存在?舞,僅僅是為了舞而舞。丁默邨說是個好色之徒絲毫不為過,情婦怕是手指頭加上腳趾頭都數不清,但他對這個女魔頭下屬,卻的的確確是著迷不了的。說來也怪,一男一女兩個魔頭,絕對般配,可兩人卻無法成全,他們總是假笑臉相對著,彼此保持著戒備。於是,公的那個每日醉臥無數美人膝卻依然不能放鬆戒備著守著機密。而母的那個則幹脆孤身一人,一個月三十天二十八天在辦公室裡頭配備的休憩室裡,著實可謂怪哉。
雪兮坐在吧臺旁,執一杯葡萄酒,很小口的啜著。
一位與雪兮年齡相仿的女孩走過來,坐在雪兮身旁。她眼睛圓圓的,笑容淺淺的,細細淡淡的眉用黛青描深了不少,翹翹的鼻子下,兩瓣薄唇搽的鮮豔。
“嗨,你好,我叫陳舜英。”
“我叫林雪兮。”
“雪兮?”她拖了很長的音調唸了出來:“有什麼寓意嗎?”
“家父讀書人,翻看古籍隨意擇了二字而已。”
陳舜英“噢”了一聲,回轉過頭,略有些心不在焉的看著男男女女舞蹈,喃喃道:“這樣啊,嗯,讀書人……”聲音很輕,有些飄飄忽忽的,末了似又隱隱約約有一聲不屑的輕笑,雪兮並聽不大清楚,又似有陳舜英的自言自語。
一時無言,直到雪兮將大半杯酒全部飲下,陳舜英方回了神,對雪兮道:“你就是電務處那個新來的?”雪兮挑眉,道:“嗯,我是,你是怎麼知道的?”陳舜英咧嘴一笑,眼睛彎成兩弧月牙兒,露出略有些泛黃的牙,只是在紅唇的託襯下,倒看起來還是很白的。陳舜英的言語裡有些得意:“只要是部裡的事兒,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呀!上到情報下到八卦,我都可以說是瞭如指掌。”
雪兮笑了,想起整個電訊處四天來唯一一個同自己講過除工作外的話的薛琬琰曾與自己說起過陳舜英的“英名”,於是說道:“這個,我已有所耳聞。”
陳舜英笑的有些得意:“哈哈哈,不曾想,我的名聲竟已如此之盛了。我早聽說,一位名字很詩意的姑娘要到電訊處來工作,曾在女子學校學習過電訊,不錯吧?”雪兮微笑,道:“不錯。”陳舜英得意洋洋的遞了個眼神給林雪兮,林雪兮笑著挪開了視線。舉杯,唇輕觸杯沿,又飲下一小口酒。
一曲舞畢,周磬走到一漂亮的姑娘跟前,熟練的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她欣然應下——她從不拒絕人的。陳舜英湊近雪兮道:“你應該還不認識他吧,他叫周磬,是行動處副處。”雪兮挑了挑眉,她依稀記得行動處的副處長是姓劉的,陳舜英繼續道:“他一向不大理事,行動處大半事務都是劉處在管。不過也好,如此一來,每次部裡大查內奸,他都在名單裡,但都安然無恙。”雪兮看著不遠處瘦瘦高高的男子,知不是自己人,竟有些期望他能是中統抑或是□□的人。念頭轉了幾番卻不消片刻,雪兮就方才的話頭繼而順著閑談,笑道:“這算是一種自我保護嗎?”“誰知道呢,不過他一向都以一副遊手好閑的樣子示人,即使原先是裝的,這麼長時間下來,怕也真的變成了裝的那副模樣了吧。不過也不一定吧,真的會演的人,恐怕不容易入戲太深。就像……他。”雪兮默然,漸漸竟未聽見陳舜英接下來的話語。她頷首,就這般靜靜的瞧著那瘦而高的男子背影。
周磬的目光,柔情,溫和,落在寒葉青清秀的面龐上,但卻又似乎不是在看自己的舞伴,更像是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寒葉青笑著,搭著周磬的肩,舞蹈著。她身穿一件白綠色露半肩燈籠袖長裙,腳下一雙乳白色撒亮粉小巧細高跟,舞步輕盈且嫻熟,大褶的裙擺隨著舞步的挪動前後左右悠然搖擺。她的眼睛不算太大,但很有神,睫毛翹且長,雙眼皮深如雕刻一般,遠山黛眉,高挺的鼻,一張瓜子小臉常隱在披肩褐發之中,而這一頭卷發正掩蓋住了她唯一一點不完美的一對招風耳。她總是微笑著,對什麼也都淡淡的,而她的淡然更讓人對她遐想連篇。
她很漂亮,所以舞廳裡舞池旁,受邀最多的總是她。但從來沒有人明面上追求過她,至於暗地裡,我們無從得知。
雪兮仔細瞧了眼這舞姿優美、身段婀娜的年輕姑娘,陳舜英剛從吧臺拿了杯香檳來,但這依然不妨礙她介紹,她昂起下巴指這那姑娘道:“我們部裡最漂亮的,名字也漂亮,喚作寒葉青。”雪兮點了點頭,微笑:“寒葉青,可以說是名如其人了。”陳舜英把嘴一撇道:“是啊,人美,名字也美,年方二十四,最好的年華裡。你說說,她做什麼做不成,非要做人……”陳舜英湊到雪兮耳畔,咬出兩個字來:“她呀,是丁主任的情婦。”
幸而雪兮只是拿著酒杯而沒有飲,否則非得一口酒嗆著,難受上半日不可。雪兮不禁慨嘆身邊這位名喚陳舜英的女孩的天真,她並不覺得自己生了一副那種看上去就知道是個了這好些,說是演的都讓人不大能信服。雪兮面上微尬,搖頭笑道:“果然是下到八卦無所不知啊,這種訊息你都知道。”
陳舜英眨眨眼睛,神秘兮兮的道:“寒葉青長得漂亮,又年輕,脾性也好,但沒有人追她,因為沒有人敢追她。”她挪得離雪兮近了些,壓低聲音又接著說:“她是行動處副處劉昌茂錄用的,說是劉處表妹,但之前誰都沒聽說過他有這麼個表妹。”雪兮挑眉,隨意的晃了晃手裡僅剩小半紅酒的高腳杯,紅色的液體湧上杯壁又褪下去,僅留下淡淡的粉紅印跡。陳舜英又道:“劉處與丁主任關系匪淺,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這位寒小姐,是劉處的表妹,還是丁主任的表妹都差不多。所以……猜測嘛。”“這猜測,未免太捕風捉影了吧。”“寒葉青平日裡沒有人與她有過工作以外的交集,她總是獨來獨往,又對各種猜測不予理睬,她這樣一來,反更助長了茶餘飯後的閑話。於是,寒葉青是丁默邨眾多情婦之一的猜測便就此悄悄傳開來,畢竟,即使你乍一看她覺著面上看著不像,但裡子裡頭究竟是不是,她自個兒不說,又有誰能說的明白呢。”“她若說不是,你信嗎?”陳舜英默然片刻,道:“應該不信吧。”雪兮笑,道:“那就非得承認不可了不是,如若她真的不是,豈不成了冤大頭?”陳舜英聳聳肩,無所謂道:“誰讓她一天到晚對誰都冷淡,搞的神神秘秘的,讓她擔了這新時代竇娥的名頭,也不算枉了她。”雪兮搖頭笑道:“說不過你。”
高正廉走過來,陳林二人皆敬一聲“高處”,高正廉向雪兮點了下頭,伸手邀請陳舜英一支舞,陳舜英笑的極開心,牽上高正廉伸出的手,和雪兮抱歉一笑:“失陪了。”陳舜英加入到了舞蹈的行列,雪兮看她高興的如同小孩子得了蜜糖一樣,笑著複舉杯,將杯裡的最後剩的酒一飲而盡。
高正廉雖然長相一般的不能再一般,方方正正的闊臉,濃眉細眼塌鼻厚唇,但人該還不算特別的壞,因著厚唇的人都應該不會太壞,雪兮想著陳舜英的笑,覺著倆人竟有點不太一般的意思在,念頭一跳出來就被雪兮狠狠的掐了,果然,和陳舜英在一塊兒方聊了幾句,就被她感染了這毛病。
周磬邁著有些吊兒郎當的步子,手裡頭晃蕩著高腳酒杯,走向吧臺。他毫無顧忌的坐在了陳舜英原來的位子上,不僅如此,他還很大方的,偏過頭來,打量著雪兮。
雪兮避無可避,心知自己此刻已全然無法再裝作不知,這才看向他:“周處長。”周磬收回目光看向別處,道:“林雪兮。”“難為周處長,我這等芝麻大小的小人物,還要勞煩您記著。”“不把每個人記清楚了,說不定哪天給人殺了,都不知道殺手其實是身邊兒的人。可謂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初入戰場的雪兮可是個新的不能再新的人,聽周磬如此一說,心髒都險些漏跳一拍,她有些出神兒,訥訥道:“您的意思,就是我有家賊嫌疑嘍?”話語既出便有些後悔,她忙補救:“您覺著我像嗎?”周磬點起了一支煙,吸了一口,繼而緩緩吐出一個極圓的煙圈兒來。
“我可沒說。”
吳四踱步走近,沖二人微笑著點了下頭,走到電唱機前,小心的抬起唱針,更換了一張唱片。
周磬笑了,站起身,並沒有全套的禮數,只伸了手,看向雪兮:“會跳探戈嗎?”雪兮也看著他:“不是很熟。”周磬嘴角很大弧度地一挑:“沒關系,我能把不會的人,都帶會。”他的眼角邪魅的上挑起一道弧度,似極了那紈絝公子哥的郎當樣兒。可是,林雪兮的直覺告訴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絕不可能如面上看起來這般簡單。
時而音樂始,探戈起。林雪兮笑著搭上週磬的手,雙手貼合,伴著節奏感明躍的樂聲,肢體緩緩擺動。
夜漸深,舞漸迷。
作者有話要說: 《雪鈴蘭》誕生於2018年1月27日,這日是南京初雪,適逢南方雪災,極少有的揚揚大雪紛紛而下,是以雪鈴蘭第一章中一直以來都不滿意的雪景描寫便終於成功碼出,本篇《雪鈴蘭》正式開寫。初試諜戰,望諸位多多指教,謝謝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