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硝煙燃
一九三九年的上海,終於完全落入日軍掌中。一棟洋樓,幾杆槍,令人聞風喪膽的特務機構76號落坐滬西。自此,血染一方土地,人稱“歹土”。
楔子
花落,冬至,大地之上,一片荒蕪。小男孩搓著他凍的通紅的雙手,時不時得還呵上一口熱乎氣兒暖暖。他一路跑著,忽見著幾方木碑,他駐足,定睛瞧了許久。家中雖不富裕,但父母兩個還是很注重孩子的教育,他年紀不大,卻能認得好些字,他盯著其中一塊只書三字的碑,一字一頓的念道:“雪、鈴、蘭,雪鈴蘭?那是什麼?”
他又一路小跑回了家,問他的母親:“媽,後山林那個木碑,寫著什麼‘雪鈴蘭’的那個,是什麼人的墓啊?”母親聞言變色:“你去後山林了?我不是說了不許往那兒去的嗎?”小男孩低頭,卻絲毫不見愧色,一雙眼睛滴溜滴溜的轉著,一臉的狡黠神色:“對不起,是我亂跑了。不過媽,你說謊!後山林裡,才沒有大老虎和大蟒蛇!”“那是因為冬天了,它們不常出來!”“媽,你還沒告訴我呢,那個碑……”卻被母親厲聲打斷:“大過年的!不許提這種晦氣的東西!更不許再去,下次再叫我發現,回來定讓你爸好好抽你一頓,再往那柴房裡關個一天,看你老不老實!”
小男孩自然怕,但這並不能阻止他的好奇。是而小男孩便將詢問物件轉向了姐姐,他揪住一旁正忙活著疊新洗好的衣裳的女孩,道:“阿姊,你知道嗎?”女孩忙的看都未看她一眼,回道:“知道什麼?”小男孩正欲細說,卻見他姐並無聽的意思,轉身進屋,把一應疊好的衣服送進各人的屋子。小男孩看她忙,也只能原地站著等待,雖急於求答案卻也無法,身前兩根指頭交叉著,彼此絞啊絞的。
女孩方一坐下,小男孩就撲上去:“阿姊,你知不知道後山林裡那個寫著‘雪鈴蘭’的三字碑的事兒?”女孩定睛看了看他,隨即收回目光,盯著手看了一會。她哪裡會不知道,小的時候哪家孩子沒亂跑過,後山林又那樣近,她當然去過,也打聽過。想了半刻,她還是覺得告訴小男孩的比較好,她道:“這個呢,我還是知道一點的,”她伸了食指指著小男孩:“但你不要跟別人亂說啊,”小男孩趕緊拼命的點頭應著,女孩又道:“更不許說是聽我說的!”小男孩更拼命的點頭:“阿姊快說快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那個墓冢是原來偽政府處置的一個叛徒,就是,就是好人派進去的臥底,他她)的墓啦!”“真的?這麼有意思?哎?男的女的呀?”“這個我怎麼知道?雖然說,鈴蘭像姑娘家的,但是,既然是臥底,性別什麼的估計要反著來才好,混淆視聽嘛!”小男孩點頭贊成:“說得對,阿姊可真聰明!”“那當然!”女孩子舉起手來比劃了一個“七”:“我比你大整整七歲呢!”小男孩撅了嘴,並不服小。半刻後他又道:“那阿姊,‘雪鈴蘭’是什麼意思呀?鈴蘭花嬌弱,怎麼生長在雪裡呢?雪裡不應該是隻有梅花和雜草嗎?”女孩子已經明顯不太耐煩:“不知道,可能是,說一個人意志堅定吧。”“那會是誰的墓呢?”“哎呀,我不都說了,是傳言。傳言這東西,十有八九都不可信的。再說,那碑上面什麼都沒有,聽說啊,那字還是後來抗戰勝利了,確認了各個無字碑主人的身份代號才加上去的,統共就仨字兒,還莫名其妙的,誰知道到底是誰家的墓。”
這家的母親託了個鍋進來屋裡,到視窗的灶臺處將欲生炊,小男孩跑過去:“媽,後山林那個墓,真的是原來民國時候一個好人派去的特務的嗎?”母親嚴肅了神色:“你聽誰亂講的?”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睛,略有些害怕,只得指向再三囑咐他不可往外說的女孩:“是,是阿姊。”母親嚴厲道:“小孩子淨瞎講!自己不守規矩四處亂跑,胡亂打聽來的東西還用來教壞弟弟!我看你將來嫁進彭家,沒人護著你了你怎麼辦!”女孩聞言,頓又紅了眼圈:“我才不要嫁給彭家那個壞小子!我有喜歡的人!”母親一巴掌拍在桌上,發出巨大的響聲,杯子都震了幾震:“胡話還沒說夠!你說說為這親事,同我和你爸鬧了多少回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向來如此,豈能由你左右!萬家那小子就好?不也是個叛徒的後人嗎?自小在孤兒院裡長到六歲,還不知道有多少壞毛病呢!”“媽,您還說我胡說八道,萬榮是叛徒後人一說,不也是您道聽途說來的!”說罷便跑進了屋,一頭埋進被褥裡,抽泣不已。
她就是喜歡萬榮,就算他是叛徒之後,那又怎樣?至少,現在的他,是人人稱贊的英雄。
不知怎的,她忽想起來原先去瞧見後山林那墓時,正見之上有有字條,上正書一短詩:
亂世安身處在何,迷茫似海渺雲深。
逢春卻道芳菲盡,唯一空碑予念人。
民國二十八年冬,上海。
雪,在空中旋轉著,在灰色外牆的映襯下,在只有黑白灰三色的世界裡,雪的細與密格外清晰。雪落的極快,一個小孩子被母親護在雪花覆了一層的傘下,卻非要伸出手去接,就一瞬間,那白色的精靈兒,就落滿了他小小的手兒,碰上熱乎氣兒了,終化成了水珠,被孩子的媽媽拍小孩子手的時候被連帶著一塊兒,拍去了。
這年的雪來的格外的早,紛紛揚揚的飄了整兩個日夜,觸地也不化,幾日下來竟積了不算薄一層,鬆鬆軟軟的猶如麵粉一般,倘若狠的下心,一腳踩上去,還能陷進去好些,再複抬腳時,鞋面上還附著些許,而且還不是一下子就能抹去的。
而周磬就是狠的下心的這樣一個人,他踩著皚皚積雪,走進了成衣店。
掌櫃帶著厚厚的老花眼鏡,眯著眼睛尋了一會兒,方找著,取出,又細細的疊了一遍。周磬雙手插著衣袋,在店內來回緩緩踱步。鞋上,還有些雪化了之後的水珠。他走到玻璃前,用衣袖擦去些許白茫茫的水汽,不經意的瞥了一眼窗外,似看到了什麼,卻又似是什麼都沒有的樣子,挪開了視線。
他算是這家成衣店的常客,可以說是因為他懶於再另尋別處。他接過掌櫃遞過來的袋子,然後依然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往門口走,出門時,瞧也不瞧單左手一隻手便順利取下進門處專為顧客預備的衣架上掛著的灰白格圍巾,掌櫃走過來,虛著幫他推開了門,他微笑,點頭謝過,一面走出門一面不緊不慢的將圍巾圍上脖頸。
雪紛紛揚揚的飄著,風吹亂了一朵朵毛絨般小小的雪花,吹起了周磬身前垂著的兩縷圍巾和一片衣角。雪雜亂的飛著,無意的沾染上他墨漆一般的大衣,還未來得及融化成水珠,便又被風輕輕地拂去。
雪天的天空,灰濛濛的一片、陰沉沉的。路上沒了偶爾的那幾個身著藍衣黑裙、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抱著一兩本書走在路上的說笑嬉戲女學生,也不見了裹著荷葉領、荷葉袖左右開襟的旗袍、或墨或雪的披肩的年輕女郎,連帶著街上賣報的喊聲也一塊兒消失,只剩下行色匆匆的人兒來去往返。
不遠處淺巷裡躥出一輛腳踏車,十七八歲的男孩子身體微前傾奮力趕著,把一對黑色的腳蹬踩得飛快。灰氈布帽子遮不了太多風雪,雪花細細密密的落在男孩子的睫毛上、鼻尖上、面頰上。他嗖的一下在周磬面前刺溜過去,周磬只得為之頓步,男孩見狀大喊了一聲“抱歉”,繼而便很快又躥進另一條巷子。
窄窄的小巷子裡頭空空蕩蕩,只有幾戶人家的門口停靠著的兩輪三輪的腳踏車,三輪車多是貨運用的,後面的平板上擺個小小的坑坑窪窪的木頭矮凳,邊上一圈比矮凳還矮些的欄板都生了斑斑鏽跡。男孩的突然闖入,把這條寂靜的巷子的嚇了一大跳,他手上突然猛地一拉閘,刺耳的“滋”的一聲,腳踏車停在一扇墨漆門前,他左腿單腿撐地,左手扶把,右手麻利的從斜挎藍灰色布包裡抽出一封牛皮信封裝的信,投進門側的信箱裡,又敲了兩下門栓,響亮的喊一聲“您的信!”,繼而右手也扶上車把,腳上一蹬,車頭晃了兩回,便又很快的遠了,消失在巷子盡頭。
墨漆的門輕啟,一個臉型狹長、淺眉窄眼、高鼻薄唇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拿走了牛皮信封。他的黑禮帽壓的極低,遮蔽了他總是陰冷冷的眼。信封封的不牢,他只輕輕撕扯一下便開。裡頭是一方雪色帕子,右下角針腳細密的繡了一株盛放的鈴蘭。他目光依舊冰冷且漠然,將帕子一團塞回信封後裝進了右側闊大的口袋。
車停在一扇牌樓式的門前,門兩側各有一人把守。把守的人穿著筆挺的服裝頂著風雪立的筆直,黑色帽簷的陰影投射在眉眼處,目光定定的注視著前方,也不知此刻的他們究竟是思考的入了神還是入了定。門側牆上釘著公共租界的藍底白字門牌寫著“極司菲爾路76號”。墨色漆門上掛有一匾,上面是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天下為公”。左右兩間砌為槍眼,架設兩挺機槍,用於警備。門的裡面西邊斜對過,是一座三層洋樓。洋樓旁邊還有一座新式平洋房和一個很大的花園。並無需再出示通行證,車徑直駛入,擇了一處靠邊停下。周磬還是手揣著衣袋,熟門熟路穿過花園,走下地牢。
午時,上海城門。
守衛士兵挪開路障,黑色的車緩緩透過城門。年輕的女子坐在後排座位上,靜靜的將窗外的一切細細的打量著。她生著漂亮的眉眼,鼻尖微翹,略抿著的唇旁,嵌了兩渦淺淺的酒窩。她梳了兩根麻花辮兒,彷彿街上那些穿著藍衣黑裙抱著書本的女學生,但在這漂亮的面容之下,卻是一襲象徵著特工總部的深青色的海軍制服。
上海,她出生的地方,但也僅僅是她出生的地方。上海留給她唯一的印象就是每年清明,父親會來此給爺爺奶奶上墳。她曾好奇,央了父親同來到上海,那時她還不足七歲,故那時候的上海於她來說,只不過是一個新鮮的遊樂之地。十三年過去,上海面目全非。她再踏足,身份卻已是戰士,而此地、上海就是她的戰場、沒有硝煙卻步步驚心的戰場。
她回望在身後漸漸愈行愈遠的城門,微頷首。雪飄飄忽忽地落下,積壓高大城門之上,給莊嚴肅穆的城門添了些許不一樣的顏色。
吳四將手中的烙鐵扔進烤的火熱的爐子,拍了拍手和身上的塵土,眼神示意身邊幾人更換上新的刑訊用具。周磬走進刑房,吳四清楚的聽見皮鞋觸地的清晰腳步聲,回首看清來人,輕聲道了一聲“周處”,周磬禮貌的笑著點了下頭。
小六癱軟在椅子上似已昏迷,氣息奄奄。白色的衣衫上一朵朵鮮紅的花盛放著,豔麗的色彩在慘白的燈光下格外刺眼。鮮血依舊以緩慢的速度蔓延著,豆大的汗珠悄然滴落,血水與汗水在白衣上交融,怵目驚心。
離小六的刑椅五米之外最靠牢門的地方擺著一張桌子,李士群翹腿坐在桌後,執一盞染靛青色印花邊緣的白瓷茶盞細細品著。
吳四仍不厭其煩的把勸降的話軟的硬的都喊一遍,小六幹脆連嘲諷的回應和咒罵的言語通通略去,只把眼睛一閉假寐,等待接下來把對方的耐性磨盡惱火來臨,然後再一次被迫承受徹骨鑽心的痛苦。吳四費了半日口舌,見面前的人毫無動搖的堅定神色,手再一次伸向刑具,舉起複落下。沙啞的嗓子喊叫出支離破碎的痛呼,帶刺的鞭子劃過傷痕累累的面板,又添上新的一道。
李士群站起身,扭了扭脖子,發出咔噠咔噠的幾聲響,他道:“你們繼續審,若有須請示之處,”他揚了揚下頜向周磬,道:“詢問周處便是。”周磬忙謙遜推辭,兩人略謙讓幾番,便這樣定下。
周磬笑著目送李士群離開,心中多少仍覺奇怪,想近來並無刻意爭取,怎的倒讓李士群對他有了些許信任?細想倒並無錯處,也略放了心,畢竟這也是他樂見之事,只是早預料之時來臨。也罷,既來之,則安之。
地牢密閉,即使地下是十八層煉獄,地上也是一派靜謐祥和。花園裡花草仍拼命生長著,即使地下總有生命的消逝。黑色的轎車停在愛文義路即將與極司菲爾路相交處,駕駛座上的中年男人回首卻只瞟了後座上人一眼便看向了地面,他很冷漠的、似已習慣這樣的程式,他道:“林雪兮,我就送你到這兒了。”林雪兮點頭,道謝之後便拿好了行李步行前往。
這一襲海軍制服走上街頭,凡注意到林雪兮的人皆紛紛繞道而行,零星幾個膽敢在這方土地上嬉戲打鬧的小兒也略露懼色。她並不予理會,因為她深知自此以後的自己在眾人眼中,只能是永遠戴著“魔鬼”的帽子,她唯有習慣。
不消數百步便到,林雪兮駐足,細細瞧了瞧這幾幢普通的兩三層小樓,看著如此和氣,誰又能想到,這處安詳之地,竟是血腥殘暴之人每日戴著面具假作偽善度日的地方呢?
由總務處的一位年長女人引著,雪兮埋著頭走向工作地點。她們順著下樓去,穿過花園,花棚西邊新建不久的一座兩間樓房便是電務處,通訊電臺和偵聽總臺皆設於此地。房間一進門左手邊區域坐著的兩人,聽見有人進來,抬頭望一眼便有收回目光,繼續忙著自己的那一份事去了。兩人旁邊,齊整的新置一桌一櫃,右手邊略狹些,只兩桌兩櫃,淩亂的擺了不少物品,想來應就是她另兩位位共事者的辦公桌,年長女子引著雪兮,在空桌處安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