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歡睜開眼睛的時候,入目之處皆是殘巖頹壁,他站在空蕩蕩的荒村裡,抬頭烏雲蔽月,暗成了一片。
李承天上前,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程歡望著牆壁後面的微微亮光,說:“既然來了,就是有話要說,跟了一路?我想你也累了。”
一道黑影從牆後側身而出,彎腰駝背,雖然看不清臉,但這身形一瞧就知道上了年紀。他右手持著守靈燈。趁著夜色,這燈光越發明亮,吳爺緩緩抬起頭來,沉著聲道:“程公子,別來無恙。”
程歡看著吳爺布滿皺紋的臉,說:“明明早已相識,你卻一直呆在我的身邊從來沒有露面,我是迷了前世的度靈人,你甘願做一個活在過去、背叛靈魂的陰差,吳爺,別告訴我這是巧合?”程歡抓住吳爺拿燈的手,一字一頓,“說,你為什麼這麼做?”
吳爺伸出另一隻手,撫上程歡的手背,輕輕拍了拍。程歡不自覺地緩了緩手上的勁,吳爺覺察到他稍稍放鬆,這才把守靈燈塞進他的掌心,說:“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都是天經地義的事。三百年前,既然是我欠了你,如今還你也是應該。”
程歡低頭,注視著手裡的燈,燭火搖曳,他再次看向吳爺的時候,已經置身於廟前的大樹下。
趁著天亮前的一抹暗色,吳爺連滾帶爬地跑到樹下,費了老勁才把少年從樹上解下來,少年“噗通”一聲落到地上,昏昏沉沉的半睡著,吳爺把他抱緊在懷裡,狠狠拍了拍他的臉,又拿著濕帕子餵了兩滴水,小書生這才睜開眼睛。
吳爺紅了眼眶,說:“程公子,老頭子沒用,救不了你啊!”
小書生喘了兩口粗氣,歇了好一陣,張開幹裂的嘴唇,說:“吳……吳爺,我可能過不了這關了,你……你幫幫我,幫我解脫……好……好不好……”
“別說這話,你還年輕。來,我揹著你,咱倆這就走!就算是拼了這條老命,我也要帶你走!你振作一點!”吳爺一邊說著,一邊把小書生的一隻手跨到自己的肩膀上,拼著力氣,想要往起站,結果才扛起了一半,就體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哎呦……程公子,你……你沒事吧。”吳爺從地上爬起來,緊張地照看程歡,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樣子,心中實在不忍,抹了一把眼淚說,“是我……是我對不起你啊!我沒用!”
周圍火光四起,拿著火把的人魚貫而出。
王大少打了大大地哈欠,說,“三更半夜的不睡覺,你個老不死的跑到這演什麼演,還有你!想不到命這麼大,三天三夜了,還能喘氣。”
吳爺忽然爬起來,跪在地上,給王大少重重磕了個頭,說:“您行行好,放了他吧!”
王大少對著吳爺的胸口抬腳就是一下,看著他翻了個跟頭,才開口道:“你惡心給誰呢?”他看了眼小書生,指著吳爺說,“姓程的,就是他把錢拿走栽贓你的,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是死不瞑目,記得報仇找對人!”
小書生瞪著眼睛,一動不動看著王大少。這眼神太過淩厲,王大少微微後撤半步,抬手在懷裡摸了半天,拿出個小瓷瓶扔在吳爺的面前說:“你不是想幫他嗎?鶴頂紅,一口下去立即斃命,也算是給大夥和村子一個交代!”
吳爺從地上撿起瓷瓶,握在手裡不住地顫抖。他看著少年,搖了搖頭,說:“不……我不能……我不能這麼做!”
小書生喘了兩口粗氣,看著吳爺一字一頓:“生……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不過就是……就是……一睜眼一閉眼的事,吳爺,算……算我求你了……”
吳爺抬起衣袖擦了一把淚,顫巍巍地滾了兩圈,才從地上半趴起來,他把少年拉到懷裡,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說:“他……他們用孫兒威脅我,是我……是我對不起你啊……”
小書生握住吳爺拿著瓷瓶的手,說:“哪有誰對不起誰,你是在救我。”
吳爺把瓷瓶放在小書生的嘴前,心裡還在猶豫,小書生手上一使勁,握著吳爺的手把瓷瓶裡的□□一飲而盡,他掙紮一下,扭頭瞪著王大少說:“你相信人死之後有魂魄嗎?”說完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嘴角抽了兩下,眼神裡的光徹底消失,歪著脖子倒在吳爺的懷裡。
小書生最後的眼神太過詭異,人已經死透好半天,在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動。
王大少拿著扇子指著眾人道:“看……都看什麼看!他若是不死,惹怒了老天爺,整個村子都得給他陪葬!還不把人給我拉下去,都愣著做什麼?”
喊聲過後,依舊是一片寂靜,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沒有人動一下。“他該死……”和“他已經死透了”還是有本質的區別。
“哼!詛咒?”王大少忽然冷笑了一下,他順手奪下身邊小廝手裡的大刀,走近少年的屍體,眼中的目光越來越冷漠,呢喃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沒了這皮相,也就沒了魂,無魂之人,我看你拿什麼詛咒?”
他一腳踹開吳爺,對著少年的屍體,舉起了刀。天邊灑下一抹白,晨起的陽光沾染了露水,潮膩膩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程歡用手指輕輕擦過臉龐,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老者,半晌,忽然嘴角輕彎,若有似無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他把守靈燈放在旁邊的石臺上,說:“我差一點就要相信你了,只是你這守靈燈,要守的人卻不是我?”
吳爺直起了身子,錯愕地看著程歡,結結巴巴說:“程隊……”
程歡拿出照片,放在守靈燈的旁邊,說:“照片上這三男一女,是最近這幾起案子的受害人。他們相約來到這廢棄的盤古村,回去之後,短短三個月裡,各自丟了性命,不,準確的說,還有一個人失蹤了,我想,這不是巧合吧?”
程歡最後看了一眼吳爺,低頭吹滅了燈上的蠟燭,說,“有你這個陰差在,還需要用這破燈守什麼?吳爺,三百年了,你還打算這麼人不人鬼不鬼的在世上呆多久。”他走近吳爺,低聲說,“告訴我,你究竟在等什麼?”
夜風襲來,從鬱郁叢林中穿堂而過,深秋並沒有給這片小樹林留下印記,可有些寒冷,卻是有生具來的。
吳爺眼光略過程歡,望向他身後的人。不知從何時,李承天已高高立在牆頭,黑色袍子隨風蕩了兩下,手裡的洗魂笛落在夜裡,熠熠生輝。
吳爺呢喃道:“我知道,你早晚有一天會回到這裡,等了許久,盼了許久,這一刻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