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天打從出了旅店的門開始,就一直扯著膀子走。他時不時歪著嘴一臉委屈巴巴地看一眼程歡,程歡開始還視若無物,哪知道李承天得寸進尺,蹭到程歡面前,送過來肩膀說:“你看,看!我脖子都歪了,還有這腰,都是你的傑作!”
程歡一臉無奈,認真地說了句:“滾!”
出院子的時候,他向巷子最裡面昨夜亮燈的那戶望去,少了紅燈籠和守靈燈,這樣看去,也就是平常人家。
李承天催促一句:“走吧。”
車繞著盤山公路蜿蜒向上,下了山,再越過一片叢林,遠遠看見山坳之間隱約露著些許房簷,車開不進去,只能停在路邊。
他們下了車,路遇一個背柴火的老人,指著遠處說:“就是那個村子,廢了幾十年,居然還有人找。別看離得近,這山繞著山,再過條河,要走上好一陣。”
李承天笑了笑,認真道謝:“知道了,謝謝您。”
回了老人,兩人又繼續沿著山路行進。從下車開始,程歡就面無表情,繃得老緊。李承天快走兩步,喊了句:“程歡。”
程歡停下腳步,轉過頭,勉強笑了一下。
李承天從來沒有在這張習慣了淡漠地臉上,見過如此溫暖的笑容,面對程歡的粉飾太平,他的心一起揪著難受。
他放低聲音,又輕輕地喊了句:“程歡。”
程歡拉起他的手,掌心帶著潮濕的溫度,說:“要是我現在就進輪回,我想我一定會後悔,咱們相處以來,我沒有說過什麼認真的話,甚至沒有耐著性子跟你好好相處過。”
李承天反手拉住他,快走兩步,帶著他在蜿蜒的山路上上下下,說:“著什麼急,總會讓你一件一件給我還回來。”
他們走了好一陣,遠遠聽見河水潺潺,再沿著小路上了木板橋,由上向下看去,水流有些湍急。
木板橋搖搖晃晃,僅四根繩子牽著,李承天說:“這應該就是濱河的源頭了。”過了橋,沒走多遠就進了村。
李承天看了眼即將落山的太陽,說:“時間剛剛好。”
陽光隱去後的村落越發顯得荒涼,殘巖頹壁,沾滿蜘蛛網的房門,全都大開著,匆匆掃一眼,就知道這個村子荒廢了很久。
程歡就著最近的房子邁過門檻,在院子裡轉了一圈說:“從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到留守著的老人和孩子,離了家就是一輩子,山路這麼崎嶇,走都走了,自然不會再回來。”
李承天走近一堵院牆,看著牆壁上栩栩如生的後羿射日圖說:“從新到舊,也就一念之間,人嘛,三代以外都會忘得幹幹淨淨,誰會記得從哪來,要到哪兒去?”
程歡先一步出了院子,轉個身,看到層層圍牆遮擋的後面,有大半截的樹腦袋露了出來,說:“就算記得又怎麼樣?”
他蹙了下眉,向著大樹的方向走過去。
小路的兩旁,聳著高高低低的圍牆,再往前看,便是一塊開闊的空地,空地當中,高高立著一棵柏樹,枝枯葉落,一點都不像是活物。
李承天走過去,敲了敲樹幹說:“已經幹透了,就剩這一副皮囊。”
程歡輕輕撫摸了下樹幹說:“枯了很久。”
說完,他就向院子的大門走去,走近了,才穿過院門隱約看到屋裡的供奉,這才知道原來這以前是個寺院。
邁過門檻,一眼就看到大門左側瑩瑩的柔光,就著太陽即將下山的淡漠,守靈燈越來越亮。程歡拿起燈,細細凝視說:“看來,有人比我們早到了,而且已經等了很久。”
他持燈向前走去,站在寺院的門口,轉過身看向空地。
天空零星落下幾片水晶,程歡伸手接在掌心,居然是六瓣的雪花,再向遠處望去,天地連成一色,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陣陣的寒氣侵來。
程歡伸出手,摸了摸雪花,雪花瞬間融化,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水漬。這村落內高外低,地平線的盡頭天地相接,白成一片,遠遠升起幾面白色的小旗,待到舉著杆子的人全部露出了頭,這才看清是出殯的靈幡。
長長的嗩吶聲劃破天空,領頭的少年頭頂著幾根稻草,一身白色麻布衣裳淹沒在雪裡,駝著背鞠在一起,腳踩著漫天的飛雪,走得很慢。
離近了才看清他手裡端著兩塊靈位,後面跟著一個平板車,車上拉著一排又一排的居然也是靈位。五人的小隊,除了領頭的少年,再沒有人披麻戴孝,都是平常的灰色大棉襖,配著毛氈的帽子在雪裡走,最後一人方方正正,端著一盞守靈燈,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這燈紅得刺眼。
少年一邊向前,一邊抽著鼻涕,抹著眼淚。程歡一動不動地遠遠瞧著,待到走近了,少年才抬起頭來,兩人四目相接。少年眉眼看上去有些熟悉,怯生生地一下就在記憶裡連了線,正是三百年前李承天撿到的小鬼。
程歡端著守靈燈,指節已經發白,隊伍漸漸遠去,他收回目光,轉身向廟裡走去。
李承天快追幾步,問道:“這是……”他說了半句就停下來,不知道該怎麼往下問。
程歡沉聲道:“是我生前的場景,程家有子,是謂三克,克父,克母,克盡全族。一場大火,家眷男十八人,女十七人,程氏共計三十五人,一夜之間,無一生還,就留了個最沒用的……”
程歡一步快過一步,徑直進了廟裡:“這裡從前喚過盤古廟,大火之後,我曾在此問過簽,想看清楚命,我心有怨氣,自己一無作惡,二無害人,憑什麼沒個好命。”
“程歡……”李承天結尾帶著氣音,低低喊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