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業火
電流停止很長一段時間後,莊明玘才慢慢地停止抽搐,從狂亂的呼吸和心跳中平複下來。曾遠誠自病床上方俯視他,揹著白熾燈光,那張饜足的笑臉猙獰得近於恐怖,猶如地獄的惡魔從天花板縫隙裡探出頭來窺伺人間:“感覺怎麼樣?”
“……”
他喘著粗氣,用手肘艱難地支撐著床板爬起來,試圖躲開惡魔的籠罩範圍,然後虛脫地從床上滾到了地上,在天旋地轉的頭暈和鈍痛裡噴吐一地。
病號服背後已經完全濕透了,病床上留下了一個冷汗浸出的人形。
狼狽,痛苦,虛弱,恐怖,毫無尊嚴……這就是曾遠誠一手建立的“青少年心理危機幹預中心”。
莊明玘有時候看到這幾個字會感覺荒謬得可笑——那是地獄裡唯一能讓他笑出來的東西,它明明應該叫心理危機培育基地或者心理陰影批發市場才對。
第一次電擊雖然給了他結結實實的下馬威,但莊明玘不是那種打壓一下就會消停聽話的人,仗著年輕恢複得快,忍辱負重兩天很快開始了第二次反抗,這次他半夜跳窗出逃,然後被六個保安圍堵在牆下。
即便經受過一次電擊,有了心理準備,第二次也遠超出他的承受能力。曾遠誠志得意滿地欣賞他在電擊下痙攣掙紮的慘狀,那笑容簡直稱得上愉悅。他什麼也不用說,可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莊明玘喉嚨口腔鼻腔裡全是鐵鏽氣味,甚至難以控制自己的肢體,只會不住地倒氣,在混亂模糊中感覺到手臂一陣銳痛,護士給他打了一針不知道什麼成分的藥劑,意識很快變得飄忽,旋即朦朧地墜入沉黑的夢中。
這一次他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後頭痛欲裂,連記憶都有點模模糊糊的。也許是藥劑的作用,也許是某種自我保護機制強行抹去了貫穿大腦的疼痛記憶,那種可怖的瀕死感沒有一直纏繞著他,但創傷已經形成了,他再次看見那個儀器後,發現自己居然會不受控制地手抖。
從那之後他被嚴密地看管起來,每天服用抗抑鬱藥物以防自殺,曾遠誠變著花樣地在他身上實踐厭惡療法,催吐電擊辱罵饑餓訓誡輪番上陣……然而這些居然都算是輕省的,因為他是莊世澤的兒子,曾遠誠有所顧忌,不得不小心地選擇“治療手段”,控制強度,以免造成肢體或器官的永久性損傷。
但這個中心裡最不缺的就是殺給猴看的雞,還有些不用曾遠誠親自負責、檔次沒那麼高的“病人”,一旦有反抗或逃跑的動作,曾遠誠就會組織全院集體觀摩、當眾懲戒,有時候甚至連當事人的家長也被邀請來旁觀。
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被踐踏、被踩碎,痛苦求饒滿地打滾卻仍然不得解脫,比起恐懼或者震懾,更多的是冷風呼嘯穿過、怎麼也填不滿的空洞,莊明玘束手站著人群裡,卻時常感覺自己的靈魂在禮堂上空俯瞰著這一切——會有神明、天理、報應或者隨便什麼存在在注視著這一切嗎?
被關在這裡的人的罪名千奇百怪,網癮、叛逆、早戀、同性戀……這是萬惡不赦的罪過嗎?為什麼不經審判、不經抗辯,就要被這樣對待呢?
旁觀的次數多了,哪怕沒有過直接交流,他也記住了一些人的面孔。因此當那天他拖著腳步踏進幾乎無人的食堂時,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正在埋頭拖地的少年。
葉桐生,這個人在全院都很出名,因為網癮被家長送進來的孩子很多,但他是唯一一個逃跑成功、又被家裡親自押解回來的“病人”。
他用親身實踐向被困於此的同伴證明瞭一件事,這個中心並不是不可掙脫的牢籠,以血緣為枷鎖、親手把他們推入深淵的“家人”才是。
他們並沒有現實意義上的“疾病”,那些千奇百怪花樣疊出的虐待手法也根本毫無治療作用,揭開這張名為“矯治”的畫皮,家長只是想用刀斧錘子剜掉孩子的反骨,得到一個聽話的人偶而已。
鐵盤裡的飯已經冷掉了,莊明玘毫無食慾,無聊地用筷子撥弄著米粒,直到那個彎著腰的人影直起身、停在了他面前。
葉桐生瘦得臉頰凹陷下去,黑眼睛裡卻閃爍著火焰一樣的光澤:“……我要拆了這座籠子,一起嗎?”
在此之前他們甚至沒說過話,葉桐生上來就掀底牌的行為實在出乎莊明玘意料,以至於他最先問的不是具體計劃和可行性,而是表達質疑:“你不怕我告密嗎?”
葉桐生動作很輕地搖了搖頭:“你想出去,我知道。那天我看見你從三樓跳窗逃跑,被保安攔住了。”
莊明玘早已醒悟過來,他當初能順利逃出病房,並不是他運氣真的那麼好,而是曾遠誠欲擒故縱的手段,抓住錯處好徹底打消他反抗的念頭。而他在痛苦折磨之下堅持了這麼久還沒有自尋短見,是因為還有一根胡蘿蔔吊在他眼前——
“再過一星期我的療程就結束了,”莊明玘說,“我為什麼要冒險?”
“還有其他人在受苦,還會有別人進來。”葉桐生攥緊拖把杆,手背上的擦傷甚至才剛結痂,“我就是最現成的例子,誰能保證不再被送進來第二次?”他微微咬緊牙根,幹裂嘴唇吐出的每個字都帶著一點決絕的血氣:“只有徹底毀掉這個地方,我們才能得到自由。”
那一瞬間莊明玘有種久違的、難以言喻的荒謬之感,他在見識過人類下限後居然還能在同一個地方重新整理人類上限,好像在臭水溝裡撿到了一尊活的泥菩薩,自身都難保了還在想著普度世人。
但荒謬也是情緒的震蕩,一潭死水裡起了波瀾就不會輕易止息,他端著餐盤起身去水池邊刷碗,藉著水聲遮掩,低聲問跟上來的葉桐生:“你想讓我做什麼?”
“三層全是辦公室和倉庫,住在那層的同伴只有你。”葉桐生擰開旁邊拖把池的水龍頭,“我們不允許上三樓,所以需要你半夜在三樓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