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淑芝轉回身擦掉眼淚,嘆道:“每回跟你奶奶說讓她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好了,她都不肯。說丈夫和兒子都在這裡,她也在這裡落葉紮根,這輩子都走不了了。”
陳佳渡握緊方向盤,這番話令她想到初一去上墳時,原本晴朗的天不知何時飄來幾朵陰翳,照得人心裡霧濛濛、陰濕濕的。
陳佳渡開車帶著安淑芝、三叔夫妻,還有他們小女兒陳樂雅。
在車上夫妻倆因為買祭拜用的東西産生了爭執。
陳佑鈞買了一隻假花籃,但是三嬸見其他人買的都是最便宜的塑膠拉花,責備他錢沒賺幾個,淨愛出風頭;陳佑鈞當然無法忍受妻子當著別人面不給自己面子,說她別成天動不動就把錢掛在嘴邊,勢利眼的樣子讓人心煩;三嬸當下一聽也是紅了眼,不管不顧吵著要下車回孃家。陳樂雅坐在中間幫誰都不是,最後要不是安淑芝好聲好話勸陳佑鈞給三嬸服個軟,從中調和一番,估計就算到了墓園也消停不下來。
老太太下車時信誓旦旦說大過年的圖吉利,絕不能掉一滴眼淚。可是還沒走到爹倆跟前眼淚就止不住地嘩嘩往下掉,任旁人如何寬慰也止不住,跟要垮了似的顫巍巍跪在丈夫和兒子的墳塋前泣至失態,幾度要背過氣,嚇得子女們連番上陣勸說開導,生怕真出什麼好歹,最後還是讓人攙扶著離開的。
這樣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這把年紀了還能哭出杜鵑泣血般的神態,可想而知心底有多悲慟。
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是老太太心底一輩子無法癒合的創口。
她還想到賀江,吃完早飯他沒第一時間回去,而是跟著他們上山祭拜。陳佳渡站在人群中看著他在陳佑民的碑前拜三拜,不知道是因為心結作祟還是其他原因,黑白照漸漸扭曲成一個無底漩渦,笑容端正的爸爸忽然面目猙獰地質問女兒為什麼賀江,為什麼他的兒子會出現在這裡,繃緊的弦噼裡啪啦全部斷裂,一雙手抓住她的腳腕,她被巨大的力量墜入無盡冰窟,滿心滿眼盡是辜負內疚,無所適從地倒退好幾步,心都碎了,壓根沒注意到後面,要不是陳若祺注意到及時扶了她一把,也許真就栽下臺階,摔個頭破血流。
多不吉利啊。
一下山她就開始幹嘔並伴隨痙攣,雖沒吐出什麼,但那架勢活像不把胃吐出來不罷休。臉色慘白,眼神無光,手腳冰涼,陳佳渡覺得痛苦不堪,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卻無人可訴。
陪她取車的陳樂雅嚇得不輕,原本想要去告知安淑芝,但被陳佳渡幾番制止終於罷休。只好圍著她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見到同來取車的賀江也顧不得熟不熟,立刻上前尋求幫助,但她不知道陳佳渡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這個人。
陳佳渡把自己鎖在車上,蜷起膝蓋望著車頂枯坐,像一具被抽走靈魂的屍體。
陳樂雅一直拍她的車窗喊她的名字,可她看不見也聽不進去。
小姑娘一上午估計被折騰得夠嗆,又是爸媽又是姐姐,癟癟嘴,眼角泛著幾滴淚花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委屈極了。
賀江默然佇立,神色無異,表面像是一樽雕塑,內心卻是千瘡百孔,破敗不堪,在昨晚被拍碎,經過一晚上好不容易拼湊起來又被硬生生剖開,淋淋漓漓、一塌糊塗。
他跟小姑娘說別給大人知道,得到對方保證之後就把車鑰匙給她,讓她上自己的車先去坐著,然後提醒車內稍微冷靜下來的陳佳渡:“阿姨她們等很久了。”
陳佳渡怔惶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呼吸逐漸平複,她閉上眼緩了一陣,然後手抖地摁下解鎖鍵。
賀江迅速鑽入副駕與她並排,平和的目光籠罩著她,伸手將她鬢邊淩亂的頭發整理好,她沒有抗拒的表現。
“什麼都別想,先回家好嗎?”
陳佳渡看了他一眼,滿是憂切。
“好。”她聽見自己說。
回到現實,大早就陰霾的天終於開始落起冰粒子,集中摔在擋風玻璃上又咕嚕嚕滾落,發出噼噼啪啪的巨大聲響。
陳佳渡開了雨刮,視線變差,安全起見她想減速慢行,開了轉向燈往慢行道靠,誰料旁邊岔路口突然躥出一輛三輪車,後視鏡內兩車之間相差無幾的距離使得她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可原本的車道後面已經駛來一輛沒有絲毫減速痕跡的大貨車,改道回去的下場只會是變成一灘肉泥,況且沒有時間供她改道了。
人在情急之下非常容易喪失一切思考的能力,陳佳渡也不例外,最後的理智用於提醒安淑芝注意,隨即用力握緊方向盤,沒有踩剎車,因為一旦減速的話不可避免會將三輪車撞翻,自己也會栽進溝渠,落得兩敗俱傷,最終車輛擦著三輪車一頭沖進了旁邊放完水的稻田。
“呲——”
一陣暈眩,盡管陳佳渡已經竭力把控方向,但在貫性作用下,車子在冰淩淩的水田上留下幾道深深的蜿蜒印子,眼看控制不住要側翻,幸運的是車胎被泥濘的濕土卡住。
平靜下來後,母女倆心有餘悸靠在座位上,一時半會兒根本回不過神。
後方的三輪車司機也被嚇傻了,一側車軲轆卡進溝渠裡都沒有反應,依舊呆呆坐在那裡。
路過的大車司機看到這裡發生車禍,開了雙閃停在路邊,拿出兩個三角架警示器放在出事地後方三十米處,好心提醒三輪司機不要坐在車裡,天氣不好這裡處於大車盲區很危險,容易造成二次事故。
接著又跑到田裡檢視母女倆情況,確認人身安全後立即幫忙撥打交通事故電話說明情況。
陳佳渡手腳冰涼,整個人處於高度緊張後的神經癱瘓中,安淑芝連續叫了她好幾聲都沒有反應,手依舊抓死方向盤不肯鬆手,如同攥緊救命稻草。
她從拿到駕照之後從來沒有遭遇這麼驚險的情況過,平時最多就是車身被剮蹭,但這次是真的和死神擦肩而過,砰砰直跳的心髒像是要沖出來,即便過去五分鐘,依舊不願偃旗息鼓。
大車司機打完電話,看到車內的一幕,嘆了口氣,說:“還好你是往田裡沖的,要是往改回旁邊車道,就沒這麼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