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春,夜風依然凜冽。
行鳶中層的房間並不是沈紅川說的那麼小,反倒比普通客棧的房間要大上許多,裡面一應擺設應有盡有,除了遇到狂風時會有些搖晃,其他地方和地下殊無二致。
周負雪抱著幾本泛黃的書卷敲開了明燭的門,一眼掃過去,就看到明燭正懨懨趴在床上,頭發鋪了滿背,一副想吐又吐不出的模樣。
他頭也不抬蔫蔫地道:“我……我想喝水。”
周負雪微嘆一口氣,給他餵了杯水,又將桌上的燈油添了些,這才走到床榻邊,道:“已經很晚了,睡吧。”
明燭努力不去想自己正在數十丈的高空,深吸一口氣將身子縮在柔軟的被褥裡,蜷縮著閉上眼睛:“嗯,今天念什麼?”
周負雪:“連山歸藏。
明燭:“什麼……什麼玩意兒?”
周負雪揚了揚手中泛黃的薄薄一本古籍:“九師兄那拿來的,好像是說什麼卦爻的,要聽嗎?”
明燭道:“不聽不聽,老九那拿來的書你也敢看,不怕被他帶成那副鬼氣森森的德行啊,換一個。”
周負雪無奈道:“那還是清靜經吧。”
明燭還想再挑,周負雪拍了拍他的被子,道:“不要瞎想了,睡覺。”
明燭入睡極其困難,有時候周負雪一本書都讀完了,他還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時不時提出些刁鑽古怪的問題讓自己思緒活泛,攪得更加難以入睡,這些年周負雪也都習慣了。
“……眾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
周負雪的聲音低沉又帶著些介於少年和青年變聲的喑啞,讓明燭覺得彷彿有羽毛在自己耳畔撩撥一般,癢得脖子發麻。
明燭聽到這裡,突然張開眼睛,好奇地看著端坐在床沿的周負雪,扯了扯他的腰封,問:“你也會有妄心嗎?”
周負雪道:“給你念書是為了讓你睡覺的,你怎麼反倒越聽越精神?閉眼。”
明燭“哦”了一聲,聽話地閉上眼睛,又重複道:“那你會不會有妄心啊?”
周負雪簡直無奈了,只好將書放下,道:“我修為還未結丹,若有妄心怕到時元神會有恙,修道之人,妄心為大忌,極易引來心魔,師兄應該都知道的吧,何必多此一問?”
明燭又不聽話地張開眼睛,臉龐在柔軟的枕頭上蹭了蹭,他大概睏倦極了,但是又極難入眠,桃花眸中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周負雪原本滿臉冷淡地告訴明燭自己並無妄心,但是眼神落到明燭那張倦怠到極點的臉龐時,不知為什麼,心如止水的心境彷彿被什麼劇烈撞了一下,震得他耳畔一陣嗡鳴。
明燭沒有注意到他呆愣的神色,身體在被子裡滾了兩圈,拍了拍空著的半張床,含糊道:“太晚了,你在我這兒睡吧。”
周負雪一愣,接著耳根突然通紅,他騰地站起來,將書胡亂收好,低著頭不敢看明燭,訥訥道:“不、不了,我還要回……”
他幾乎有些同手同腳地往前走了幾步,就在馬上走到門前時,突然覺得有些不忍,試探著回頭,便看到明燭半裹著被子坐在床上,完好的右手死死抓在床沿上,骨節發白,眸子裡全是驚慌。
白日裡他沒有表現出一絲畏懼高處的神色來,有時還會將窗子開啟一條縫往窗外的雲海中掃上一眼,陸青空和周負雪都幾乎以為他真的不再懼高了,沒想到他只是表面上裝得好。
周負雪嘆了一口氣,果然,深埋在骨子裡的恐懼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得過來的。
他遲疑片刻,還是將門開啟轉身離開了。
明燭在周負雪關門後,僵直的身體突然一陣顫動,接著手忙腳亂地撲到床沿,將方才喝下去的水直接吐了出來。
身下的長鳶無論飛得多穩,還是不可避免得有種不在實地輕飄飄的感覺,明燭越是不讓自己想,但是卻想得更多。
他模模糊糊地感覺自己並不是處在行鳶上,而是單手掛在一處懸崖峭壁,四周都是狂風呼嘯,腳下是萬丈深淵,隨時都會撲上來猙獰的兇獸一口將他吞入腹中。
“太可怕了。”明燭裹著被子,蜷縮在床沿,心想,“我若是血脈中真的繼承了母親能預知天命的能力,那這些夢,是不是就是未來會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