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符和印鑒要仿是可以仿的,但官服仿起來就?太麻煩了。這布料尋常人家?織不出來,能織的人沒有官府許可絕不敢輕易織繡,更遑論那條玉帶——
——活見了鬼了!頂頭上司穿著?身神?仙衣服從山上飛下來了!
如果沒有他身後?的那些虎視眈眈的獸與山民,他還是可以不認的,他還是可以鋌而走險招呼這群不明就?裡的屬下強抓了左相。
可是,可是看看他身後的那些眼睛!
這一瞬間,這個癱坐在地上的督造官甚至真心實意地感謝起來,感謝眼前這位是朝廷中的左相,不是山神的什麼人!
他寧可被?給了這紫衣權柄的那位問罪,罷職,也?不想被?他身後?那些磨牙磨爪的野獸野人撕了嚼了。
現在他顧不上什麼體面,什麼前倨後?恭,一骨碌爬起來伸手就?要抱聶雲間大腿。聶雲間雖然年末之後?清減了不少,但到底武術底子在,一閃身就?把他丟在地上。
“唉!”這一抱不成摔了個狗啃泥,那督造官也?不惱,順勢就?趴下了,“唉!下官屬實不知,犯下這樣的大錯!這樣的大錯!聶相公,是下官愚鈍啊!”
他就?這麼一邊哐哐磕頭,一邊涕泗橫流地往聶雲間腳邊湊,湊得背後?這些絳山民中年紀小的就?要拽著?阿媽姨姨的衣袖,小聲問那個人是不是要在絳山妃的衣角上擦鼻涕。
“快不許說!”這句話得了一句呵斥,小娃娃就?委屈兮兮地閉嘴了。
“下官是急躁了些,有眼無珠不識得您老人家?,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不要與下官一般見識。可是,可是相公啊—— ”
“下官確實是一心一意為陛下盡忠的,朝中的傳下來的命令半點不敢耽擱,要是論起來,下官只是,只是稍微提前了一點工期,是下官失察,是下官毛躁——”
他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悔恨地用手抓著?頭發拍著?胸口?,好像真只是犯了個微不足道的錯誤,好心被?下屬辦成了壞事?。
他一邊哭,一邊用眼色示意身邊的人。蠢材!快把朝廷下的文書拿過來,還在這杵著?幹什麼?
他得趕快把這個鍋甩出去,給上面的人也?好,給朝廷也?好,總之別留在自己身上。誰知道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左相是奉了什麼命令,要是一會掏出一把尚方寶劍來先斬佞臣怎麼辦?
原本沉默著?的勞工開?始發出聲音了,比嗚嗚和悲鳴更響亮。“他讓我們睡在泥水裡!”有人哽咽著?,“和我同鄉的人病了,沒有死,他就?叫人把人埋了!”
“他不給雨棚,不讓人去打柴!”
“他貪錢了!”
他拿了朝廷的錢!他要我們的命!他!他!
這些聲音越來越響,逐漸彙聚成了一片洶湧的浪潮,原本像是堰塞湖一樣的怨恨和悲憤忽然有了一個傾瀉的出口?,那一雙雙渾濁的充血的眼睛望向了聶雲間。
他們其實看不到那個男人的身形了,他手中那一捧鮮豔的紫色太明晰,以至於他們的眼睛都被?晃花。
信神?的看到的是滿山的白色,它變成絳山君巨大而如白石般的面孔,有一雙眼睛正從上面張開?,等著?看一看這些人遭受了什麼。
不信神?的看到的就?是那一匹鮮豔的紫色,那枚閃閃發光的魚符,聖人來了!他們想,聖人來了!
不到最?後?一刻他們不想造反,就?算到了現在這一刻他們還是信著?那個坐在金殿上的人。聖人!看看我們啊!
聶雲間直直地站著?,感覺自己在受著?火焰的炙烤。他後?背上是神?使?與絳山民的注視,懷裡抱著?聖人給他的權柄,現在他是她?的伴侶,她?的臣,借用著?神?明與帝王二重?偉力的人,如果如今他解決不好這件事?,他就?不配再回到她?身邊去。
聶雲間接過面前人遞上的文書,綴著?青痣的眼睛冷冷鎖著?他。
“如今修渠已月餘,”他說,“工部調下來的錢,你究竟用在何處?”
他這麼問,督造官就?略微安下心來,這裡的賬目真真假假他心裡有數。這位左相大人日理萬機,總不可能連修個水渠這麼細枝末節的事?情都記得很清楚吧?只要現在自己不露怯,捱過這一陣子,那之後?再查賬自然有辦法搪塞。五,共七十二萬錢,又有木石,車馬一概靡費八十萬錢,俱是清清楚楚!聶相公啊,雖然近日裡天氣是惡了些,但是絕無貪汙一事?。”
聶雲間沒有搭他的茬,在那人說這些數字時,他就?低頭捏著?自己的手指,彷彿在打一個卦。當卦打完時,他忽然回過頭看向身後?那些襤褸的勞工。
“是絳山此地人的,向前一步。”
他們愣住了,然後?虛弱的女人男人們開?始緩緩向前走,原本擠在一起的隊伍分成兩層,隨著?他們搖搖晃晃的步伐,那督造官的臉霎時間變得蒼白。他剛剛說的人數和糧價是對得上的,但他漏了一件事?沒有說——
出身本地的役工,是沒有糧食可領的,家?中離得尚近的,發放的數量也?有不同。這些本來應該剩下的錢都被?算了進去,如今隨著?兩邊人的腳步被?踏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