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黃粱上) “官奴。”
周遭的景物?像是水中倒影一樣晃動不止, 聶雲間站在這漣漪的中央,什麼都看不清楚。
他抬手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 每擦一下眼前?就清晰一份, 頭腦中的東西也少?一分,等到他完全看清楚周遭, 已經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他身?上是煙青色的一件大袖, 外面披著層層疊疊的羅,一把桐木琴放在面前?的案上, 衣袖軟軟垂疊在琴面。
啊,他想起來了, 他是叫聶雲間。
幾年?前?他進?京趕考,拔得頭籌, 可未等到簪花披紅打馬長街,家鄉就突然傳來噩耗。某個遠親私藏祭器被官府捉拿,株連聶氏一族盡數收監。
官府到的時候,同住客棧的舉子們還在為?他道?賀。差役踹門進?來, 用繩索套住他,像套一隻獸一樣把他拖到街上。
“我何罪之有!”他被繩子拽倒在地,掙紮著想從?土裡?起身?, “我方才殿試奪魁, 怎麼……”
差役回過頭對著他肋骨就是一腳, 他就又僕下去,滿嘴血的苦味。
明明多年?寒窗終於有了報償,為?何……
為?何。
他在獄中被關了月餘,終於聽到審判,聶氏十?五歲以?上皆斬, 十?五歲以?下或流放,或充軍。興許是他這個狀元郎讓先帝留心了,滿門上下只他留了一條命,既不充軍,也不處死。
他沒入宮中為?官奴。
那段日子過於痛苦,以?至於很不清晰。人總有些劣根性,看到昔日裡?十?全十?美的人跌落泥潭,就想要上去踩上一腳。宮中無論?上下,皆可責罰淩虐於他,那一日如今的小聖人見到他時,他剛剛受了鞭刑。
血與碎布散在泥土中,聶雲間神思昏昏,下意識抓緊身?上殘損的衣物?,那幾個宮人尚不滿意,抓著他的頭發要他跪起來,是那個少?女喝止了他們。
宮人們松開手,聶雲間就又倒在地上,模糊的視線裡?他只看到一個影子,那個影子遠遠看著他,既不靠近,也不要他上前?。
好像一輪雲翳後的太?陽,溫和卻無情?地照著他。
……聖人……
風吹過殿前?玉垂簾,叮叮當當像是水紋一樣起伏。聶雲間從?思緒中回過神來,起身?向著殿後走去。
偌大的宮室如今安靜得像是墓地,原本應該四下裡?侍奉的宮人現在一個都不見。燈燭沒有點燃,香爐也熄著。最深處的榻上簾幕低垂,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個影子。
聶雲間走過去,在階下跪下來。
榻上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而後一個少?年?人出聲。
“是誰?”
“是臣。”聶雲間說。
帳幔裡?安靜了一會,有細微的輾轉聲響起。“你為?什麼不走?”她說,“叛軍已經到城下了,打進?來只是一兩?日的事情?,朕這個皇帝都留不下性命,你留在這裡?還想保全麼?”
“……”聶雲間仍舊跪著,“臣無處可去。”
簾子被唰地掀了起來,簾後露出一張有些蒼白的臉。聖人沒有束冠,身?上披著單薄的寢衣,她盯著他,像是有怒氣,又像是無可奈何。
“你怎會無處可去,”她說,“如今叛軍主將與你聶家有舊。你在宮中奴籍未脫,與天家有仇,又有昔年?登科的才情?,怎麼會無處可去?”
他不言不語,她注視著他一會,嘆著氣慢慢蜷縮起來。
“你上前?來,”她說,“朕床頭放著一把刀,原本是想城破時殉國。但朕沒有真握過刀,也不知道?能不能下得去手。”
“你來,把這把刀刺進?去,用朕的命去尋一個去處,朕不怪你。”
臺階下跪著的那個人頓了頓,抬起頭。
“陛下不怪臣?”
他起身?,慢慢上前?,一直到榻邊再次跪下來。榻上的那位聖人低頭蹙眉看著他,看他靠過來,仰頭去銜枝頭的一朵花一樣,小心地觸了觸她的嘴唇。
那是很輕的一個吻,幾乎像蜻蛉在水面落一下就逃走。聶雲間伏回去,輕聲:“臣狂悖。”
沉默,沉默後是突然爆發出來的大笑,似是覺得荒誕,又似悲愴。她突然伸手拽住聶雲間的衣領將他拽上榻來。還未來得及反應,那雙手就疊在他頸上,壓上了半身?的力氣。
“你既然不要命,”她說,“那就為?朕陪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