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雁跡的信就是在這時候送來的。
那?封信比連紅和天家使者的信送來得慢很多?,信封有些皺,送信人也滿身塵土。看得出她尋這個人尋得艱難,信也送得艱難。和前?兩封被送來的信一樣,這封信也是說朝中舉子的事情的。
【敬啟恩師臺鑒:自恩師扈從鑾駕已?月餘,春寒未解,北地霜重,伏惟鈞安否?】
【月前?陰雨晦暝,舉子數人遭讒構陷,有司欲以亂黨論罪。學生初聞之,五內沸然,幾欲馳書以告恩師。然恐恩師焚心,乃強抑心緒,焚膏繼晷遍查案牘。幸賴監國五殿下垂詢,終辨明誣枉。諸生出詔獄時,皆向恩師府邸長揖涕泣。】
【學生暗室秉燭時,常覺案上刑書字字如刃。然每思恩師立朝,清正剛毅,為諸生蔽芾風雨,便如見寒夜懸星,雖熒熒之光,亦足照肝膽,不敢生怠惰之心。今唯望恩師保養自身,歸來再主大局。學生再拜。】
她用的紙很差,毛筆字在上面暈開了許多?,不得不靠近燭火才能看得清楚。
燈燭的光在紙上跳動,他似乎忽然就看到了陸雁跡那?張臉。在那?張臉後面有很多?模糊的影子,隨著他的注目逐漸清晰。
恩師?
恩師!
那?一雙雙眼睛金燦燦的,火光在裡面歡快地起舞,年輕人們臉上盡是希冀,盡是赤誠,他們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
是啊,除去那?些在他背後冷笑的人,除去那?些議論紛紛的影子,還?有一群學生是信著他的。他們不知道?他羽毛上的汙漬,不知道?這個左相做得一點也不幹淨,不知道?他做的都是無用功。那?一雙雙眼睛望著他,像望著沙地上一棵常青的樹,像望著一個理想?。
他把他們從市井間搜羅起來,囑咐門?房不許阻攔任何?一個行?卷的學子,無論那?人多?麼拮據。
那?時他想?著這是一個很好?的時候,有一位知人善任的君主當政,這些年輕人不該被埋沒在聖恩之外。自己這愚鈍痴傻的老師蒐集起和自己一樣的學生,時至今日他們還?在拿他當作榜樣。
不,不……他們是很好?的,他們是勇毅有為的,是自己……是自己……
一絲難以忍受的癢意從喉嚨泛上來,聶雲間揮開那?張信紙捂嘴咳嗽,腥甜味一瞬間充溢了鼻腔。血從指縫間溢位來,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手上,桌上。他移開手,怔怔地看著掌心的血跡,第?二口血猝然從喉間湧出,在桌上炸出紅色。
……
來傳召的宮人覺得聶雲間有些奇怪。
雖然來邊境後聖人只夜召過聶相公?一次,但?他記得那?時相公?是什麼樣子。他那?時衣衫整肅,姿態端方,好?像是要去赴一場朝會。
可今天他一直微微低著頭,眼睛也像是睜不開一樣,讓人不知道?是該提醒他注意儀態,還?是伸手扶一扶他。
宮人忍了忍,什麼也沒說,反正把他帶到了送去聖人那?裡就算完成任務,何?必管那?麼多?。
聶雲間有些看不清路。
他已?經有幾夜沒有安睡了,白日裡咯血抽到了身體裡最後一點生氣。現在這麼走著彷彿走在一片懸空的絹布上,哪裡落腳都覺得不穩。
或許今夜他不應該來見聖人,他已?經經不起任何?折騰。可是沒有關系,聶雲間想?,我本來就是用來做這個的。
就算死在這裡,也並不可惜。
桌上的赤蛇不安定?地遊動起來,從桌面游到桌角。封赤練放下手裡的奏摺,抬頭看向進來的人。
空氣中有股淡淡的血腥,正把她的注意力向遠處拉過去——聶雲間安靜地跪在那?裡,外衣已?經褪了,在手邊摺好?,一身白色中衣看起來不像活人,像個鬼魂。
她沒讓他起身,反而自己走了過去。他半挽起來的黑發下是一張白得過分的面孔。聶雲間蜷伏在地上,感覺身邊有誰坐了下來。
“閉上眼睛。”封赤練說。
蛇鱗摩擦的簌簌聲響起,聶雲間感覺她拉了自己的肩膀一下,隨即被柔軟微冷的蛇尾捲入其中。“你多?久沒有睡了?”封赤練問?,“你的內髒都開始朽了。”
他的睫毛翕動著,沒有睜開:“臣無事。”
“陛下不必管臣,臣……侍奉陛下安寢吧。”
“誰說我要睡你了。”封赤練說,“前?幾天和連紅吵得挺歡的,這幾天怎麼閉嘴了?本來想?叫你來說寒魁的事情,不過現在看著你也沒有力氣說了。”
他喘了一口氣,好?像想?起身,卻被封赤練按回去。
“臣無事……”
“不許說話,”封赤練用拇指擦了擦他的嘴角,“閉上眼,什麼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