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失眠 “我才不要你。”
夜寒星漏。
後半夜落下霜, 比前半夜更冷,帳中搖曳的燭火好像也快要凍上了。聶雲間翻過身來,把額頭壓在手腕, 沒睡。
他本來就?是個?思慮重的人?, 遇到夜半這個?時候未入睡就?難免反複思索一些事情,越想越難睡著。他想他下意識脫口而出問聖人?的那個?問題, 想起黑暗中冷冷瞥過來的眼睛。
——您究竟是什麼?
——於你而言沒有差別。
“我為?何要告訴你?”她那時隱藏在帳篷的黑暗裡, 聲音從山嶺一樣的蛇影中傳過來,“我是人?, 是魔,是其餘任何, 都?不?改我所行?之事,難道你只因我是別的什麼, 就?要改換臉色嗎?”
“可笑。”
聶雲間十?指攥緊,側躺在榻上的身子卻蜷起來。這不?對,他心中有個?聲音在喃喃地念,就?如穿著冕服一樣, 尋常人?穿是僭越,聖人?穿便是理所應當,你本就?應該因她身份不?同而拿出不?同的態度來, 這究竟有什麼可笑?
隨即他又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那聲音像一柄劍一樣冷冷懸在他額上。
“小人?, ”那聲音嗤笑,“自欺欺人?的小人?。”
劍落下來,聶雲間抓緊胸口的衣物,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
說?得對,這就?是小人?, 見風使舵已經可鄙,更無恥的是連這見風使舵的解釋都?是藉口。他沒有想過要因她身份變化?而改變什麼態度,那一刻他甚至顧不?上去想這件事。
在意識到她可能不?是妖魔,而是什麼更光輝也居於更高處的存在時,惶恐就?佔據了他全部的感知。
聶雲間原本以為?自己是在為?了社稷奉獻一切,每每徹底沉溺於感官的甘美,他都?不?斷用這件事來勸服自己。
他沒有逐漸沉迷於這一切,他不?是愛上了那條身份不?明的蛇,他是在忍受痛苦,是死亡,是疼痛,是快\感,是依戀,只要把一切都?當作痛苦去忍受,他就?可以不?想那麼多。
但當他發覺她無所圖謀,不?在乎天下,甚至所做的這一切是簡直像是為?了挽救社稷而來時,蓋在真相上面的那層東西就?被輕輕一抖,掀開了。
他早就?已經不?是在守節,而是在演給自己看?。他需要她,他不?肯,不?敢承認他需要她,而拖到現在,他已經沒有機會說?這話了。
帳篷外的風從邊沿吹進來一縷,蠟燭燭火搖曳兩下,忽然?熄滅。
……
又是那條霧濛濛的路。
這一次聶雲間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了,這夢甚至能與上次連在一起。眼前沒有那道能反射出他面容的山壁,腳下的路繼續向著霧氣深處延展,遠處隱隱約約能看?到些蒼翠的樹影。
他在原地踟躕一陣,又開始慢慢地向前走。
這一次和上一次不?一樣,他感覺不?到衣上露水的沉重,也不?覺得山霧寒涼,久行?疲憊。骨頭好像變得很輕,身上的衣衫也像是雲一樣又輕盈又兜風,他走了幾步就?情不?自禁地跑起來,向上輕輕一躍——
他飛起來了。
霧在腳下散開,滿山蔥蘢的翠色綿延不?絕,一切煩憂和“人?”的思緒都?從腦海中淡去。這副輕盈的軀體在半空中盤旋幾圈,施施然?向著林間落下去。
空氣中氤氳著苔蘚和青枝的氣息,藤蘿像是簾幕一樣垂下,上面生著珊瑚珠般的赤果?。他收攏了翅膀,低頭輕盈地穿過這些枝蔓,在一泓潭水邊稍稍停駐。
現在他真是一隻鶴了。
潭水中的影子是鶴,卻像士人?,著黑中衣披白氅,頭頂的冠是豔豔的赤色。這鶴歪頭看?看?水裡的自己,理順兩下翅羽,轉頭向林木的邊陲走過去。
地上升滿了苔蘚,苔蘚中開出星星點點的黃花來,它?踩著這柔軟的地面,慢慢從林間走到一條蜿蜒的石路上,石路盡頭的神廟被日光照得淺白,每一塊磚的邊緣都?鍍著金色。
赤衣的神不?在廟裡,她伏在一叢茂盛的野蘭中,好像睡著了。
鶴無聲無息地踱過去,在她面前低下頭。頭頂的花墜在她烏發上,這一瓣一瓣粉色的小船沿發絲織成的河流向下,滑落到盤曲的赤色蛇尾上。正午的陽光叫樹枝割碎,落在她身上就?斑斑駁駁,像一片一片的金子,在這金色的輝光裡,鶴看?不?清神的面容。
它?只覺得愛慕,只覺得依戀,只覺得害怕。
一隻鳥的頭顱太小了,小到它?不?足以理解這麼多感情。
它?害怕那條蛇尾,她只要纏住它?稍微一用力,它就會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羽毛。
它?也知道這不?是它?的同類,即使是動物對神也有恐懼和敬畏,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訴它?,它?不?配成為?她的愛侶。
可是好愛她,好愛她,愛得想撕扯下所有的羽毛,想啄穿自己的胸腔。
鶴展開翅膀,踏著舞步在神的周圍徘徊,只有在她閉上那雙眼睛時,這愛意才能戰勝本能的恐懼。它?在她醒來時逃走,在她睡著時起舞,自己也不?記得自己還有什麼別的事要做。或許它?已經好久沒吃東西,也好久沒休息了,這交替的情感折磨著鶴的身軀,讓它?翩翩地向著自毀而去。
神的眼睛閉著,她看?不?到它?在跳舞。
它的力氣快要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