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夢著家裡又給他送了一封信。
信裡說前一封信是寄錯啦,軍中有?個和?他同名同姓的人?,把那?人?的信遞到他手上了。娘和?爹好著呢,之前被佔了的地也還?回去了。小?弟就是吃壞了肚子,跑了幾趟廁所就沒事了。他寄回來的錢都攢著,修了很大一個屋。妹妹在信裡問他,問他兄啊你幾時打完仗回家啊?買了一隻?羊,等你回來那?天殺給你吃。
他捧著信嘿嘿,嘿嘿地笑著,笑著笑著就有?眼淚掉到信上,眼淚是血紅色的,洇開一圈一圈的印子,那?些字就被這印子模糊了。他嚇一跳,趕快伸手去擦,可?怎麼也擦不幹信。那?些字卻被他輕輕地擦掉了。
他就這麼從夢裡哭醒了。
周圍黑黑的,也可?能是他眼前黑黑的,他的腦袋被撞了,一隻?眼睛從眼眶裡掉出來,他看著馬蹄踩在那?只?眼睛上,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
現在他醒過來了,還?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自己?是在安朔軍的大營裡,還?是被人?丟在了戰場上?
有?風聲從帳篷外吹過去,混合著隱隱約約的狼嚎。這個兵縮起身體來,想要喊,想要叫,想要驅趕開那?頭靠近的狼。
娘,娘!他叫,我冷,我冷了……
帳篷還?是很安靜,他聽到了輕微的索索聲。
一隻?手理了理他的頭發,把手蓋在他的眼睛上,周圍的黑暗更深更沉,狼嚎和?風聲卻消失了。他覺得自己?躺在一塊很溫暖,很堅實的土地上,故鄉的土地和?寒魁的草場是不一樣的。
這一塊小?小?的土地載著他在黑暗裡浮游,慢慢地向?著故鄉的方向?遊過去。
快回家了,得快些回家,家裡殺羊了,把羊皮掛在門上晾幹。灶上煮起來了肉,娘和?爺去門前接兒了。
這片來自中原的土地沉下去,帳篷裡最後一個活著的人?睡著了。
“別動,”絳山君說,“你好大的膽子,夜半在軍營中走動,還?往死人?帳篷裡跑。”
剛剛撩開帳篷的人?站住了,他站在那?裡,似乎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下意識就想要去取火摺子點燈。
“閉眼,”絳山君說,“你是眼睛不想要了,還?是命不想要了?”
這一句說出來站在門口的人?就認出這是誰了。聶雲間僵了一僵,閉上眼,還?是照原本?的稱呼開口。
“陛下……為何在此?”
黑暗中有?一個龐大的身形慢慢向?外移動,越移動就越小?,人?的身形也越清晰,等到月光完全照亮她時,她就變回了那?位年輕的帝王。
她穿著便裝,衣袖上有?塵土,不認識她的人?或許會認為她是個隨行的文官。封赤練瞥了聶雲間一眼:“左相以?為朕為何在此呢?來吃人??”
聶雲間默而不答,她拍拍他的眉骨,他就睜開眼睛。
“你又為何在此?”她問,“也餓了?”
皇帝大半夜在這裡很奇怪,他一個相位在這裡也很奇怪。
“營中文書吏與隨駕文書吏未曾共事過,逢戰交接有?疏漏之處,臣審文書見醫藥與傷兵數額有?左右,今夜帶人?核驗。”
這麼說著,正有?一個文官從兩人?身邊過去,聶雲間一悸,下意識伸手去擋封赤練,卻看那?人?問了一句左相安,連看他身邊人?一眼都沒看。
“擔心什麼,”封赤練說,“今夜我不是你們的皇帝,臣子看不見我。”
聶雲間有?些緊張,有?些困惑地看著她,她卻看著絲毫不想解釋為什麼他能看到她。“此戰傷亡逾千,”封赤練說,“今夜還?有?很多人?會死。去做你的事吧,你的帝王現如?今不在,我有?我的事要做。”
月光照在她的半張臉上,鍍出一條冷冷的銀線來,聶雲間看著這條線,有?些恍惚。她現在確實不像帝王,但也確實不像妖魔,在此前他思索過那?蛇妖為何會有?清正的聲音,此刻這個問題又浮現上腦海。
那?張臉遙遠,觸不可?及,帶著讓人?想低下頭去的神性?。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有?多僭越,只?是這麼看著,看著,覺得絕望抓住了他的喉嚨。
好遠……好遠。
下一個帳篷近在眼前了,她低頭掀開門走進去,他也幾乎是下意識地跟上。黑暗中少年人?的形態再一次消失,巨大的蛇影在黑暗中起伏。
那?蛇緩慢地盤踞起來,彷彿一道不見首尾的山巒。四?下裡逐漸有?闇火燃起,那?是不知何處而來的藍色火光,它?們向?著山巒靠近,迷茫,跌跌撞撞,恐懼不安。
山承接了它?們,將它?們推向?更高處的黑暗。這夜色濃稠溫和?得像地母的懷抱,火光安眠在收攏的手臂中。
聶雲間聽到從地底傳來的震鳴,它?像一個女人?在低沉地哼著調子,也像是骨角吹奏時沉重的嗡嗡。
他覺得平靜,他覺得恐懼,他覺得莫名的悲傷浸滿了他,好像他身處於一個龐大的家族中,當母親開始哭泣時,所有?人?都一道痛哭。
這不對。聶雲間想。他從一開始覺得她是妖魔。
可?為什麼那?時他覺得她是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