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溺水一樣驟然吐氣,弓起身咳出一口血沫,星星點點的血很快融進從他鬢發淌下來?的酒裡,只有嘴唇上還殘留著一點赤色。
許衡之歪斜地用手肘撐住身體想要跪正,卻因為脫力又向一邊歪過去。封赤練看著他吃力地調整姿勢,忽然伸手抓住了他半散的發冠。
許衡之低低唔了一聲,不再動?,只是努力直起後背,再次閉上?眼?睛。
“我以為,你總不至於狂妄到覺得我讓你去安朔軍是我很?看重你,”封赤練說。
“……罪臣不敢。”他喃喃著,又有細細的血線從?口角落下,在領子上?染成一團紅色。
“大多數人沒?那?麼聰明,”她說,“我原諒他們,不覺得他們有多麼討厭。”
“在那?些算得上?聰明的人裡,你,許衡之,是個不入流的討厭貨色。”
她的手緊了緊,許衡之不得不被拉拽得更向上?直起身子,有傷殘的腿保持不住平衡,他的後背開始反射性地顫抖,痛苦在脖頸上?沁成一層汗水。
“你似乎覺得自己聰明到了足夠愚弄皇帝。”她用另一隻手敲敲他的眉骨,“做點小動?作,延遲幾日,不動?聲色地把事情遮蓋過去。你真覺得自己做得很?好?”
指甲割過眉尾,霎時間就在上?面留下了一道血口,赤色的液體順著他的眼?角流下來?,淌成一道鮮豔的淚痕。
“我本不必送封辰鈺去寒魁,”她說,“但你拿這?個算計我,我也不介意就這?麼做。”
“邊境那?些事情,我也原本可以好好查查,但現在我煩了,就隨刑部的意讓她們一般處置也可以。”
她把他眼?角的血抹開,許衡之的眼?睫顫抖著,在聽到封辰鈺的名?字時驟然露出了哀求的意味。
“我原本可千百倍殘酷地對你們,只要國祚不絕,朝中皆是我鼎中臠,只不過我脾氣太好了些,好到你這?樣不知死也不知教訓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禁。”
她鬆手,許衡之就頹然摔倒在一地的酒汙中,他喘息著艱難地挪動?膝蓋,慢慢到了她的腳下。
“皆是……罪臣之過,咳……”剛剛的蛇纏或許壓傷了他的內髒,說話?間不斷有細微的紅色染上?嘴唇,許衡之調整著呼吸平複咳喘,盡可能讓吐字清晰,“罪臣自作聰明,妄揣聖意,一意孤行。此事……唔,咳……與五殿下並無關系。”
他祈求地伸出手,努力仰起臉:“臣願自裁以息聖怒,懇請陛下勿要遷怒旁人。”
封赤練嫌惡地把腳尖從?他手邊挪開,許衡之蒼白著臉色再次低下頭。有淚水沖淡已經幹結在眼?角的血跡,它從?暗紅色融成了淡淡的胭脂色。
疼痛感逐漸漫了上?來?,這?張巧言的嘴也再吐不出什麼東西。他無聲地把指甲按進掌心,勉強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可以提五殿下,不可以求饒,不可以再找任何藉口。
若是現在他能就這?麼死去,或許對其?他人來?說是最好的。
“你想死?”封赤練靠回軟墊上?,“你們文人的命價還真是賤。”
“今日你死在此處,讓封辰鈺知道你是為保她而死,讓天下知道你是為了平息聖人怒火,以免累及其?他人而死。”
“許衡之,你這?條命,值這?麼漂亮的名?聲嗎?”
“……”他忍著痛苦吐出一口氣,那?張慘白的臉上?莫名?其?妙帶上?了一絲強笑。“罪臣不值,”他說,“罪臣是陛下的,生死……聽憑陛下發落。”
暗紋彩繡的官衣衣袖在地上?散著,好像一隻鸚鵡落下的羽毛。勉強露出討好笑容,乖順伏在臺階下的許衡之看著像是最諂媚最不知廉恥的佞臣,可他唇角的血跡身上?的血汙又讓這?副身軀帶上?近乎於慘烈的風骨。
多奇怪,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權佞一樣玩弄著手段欺上?瞞下,又咬緊了牙關守著些莫名?其?妙的氣節的人,既討不到同儕的好,又惹得聖人不快。這?個聰明人聰明得幾乎是蠢,如果不為權不為錢甚至不為了這?條命,他到底想要什麼呢?
封赤練漠然注視了他一會?。
“爬起來?。”她說,
許衡之依言起身,用指尖沾了沾嘴角的血。
“把衣服脫掉。”
他擦拭血跡的手僵住了,整個人彷彿被凍住一樣僵直。許衡之慢慢抬頭,錯愕地看向上?面的聖人。
“你沒?有死的資格,”她說,“也漲不了教訓。現在,做好你作為一件‘東西’該做的事。”
那?些黑暗中的蛇不知何時又遊了出來?,密密匝匝地圍成一個圓環,它們昂起頸子,眼?睛在黑暗中發出螢火一樣的光,彷彿在注視著已經被纏住,被擠碎骨頭咬斷喉嚨,即將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獵物?。
許衡之垂下手,頹然地放鬆了肩膀,封赤練聽到臺階下傳來?兩聲嗚咽一樣的幹笑。
“……若是這?樣陛下可息怒,那?請您盡興吧。”
染著血的手指撫上?衣領,指尖顫抖著扣緊。
“罪臣謝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