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珠簾,發出水流一樣潺潺的聲音,宮人們低著頭,誰也沒有去看這突然?從君子成了痴人的郎君。封赤練認真盯著他的臉一會,收回腳尖。
“沒說實話,”她說,“拖出去杖斃,對外說傷勢發作不治。”
這一瞬間?,杜玉頗的表情出現了短暫的裂隙。他被人拖起?來,睜大眼睛望著封赤練。那張臉上的錯愕退去,沒有變成恐懼,反而變成了某種?古怪的狂喜。他顫抖著低下頭,被拖出去幾步才猛然抬頭。
“陛下!殺臣之前,容臣再說一句!”
“杜家若式微,臣之外,何人堪為犬馬為陛下制衡梁黨!”
他喘息著,在這句話之後閉上?了嘴,直到幾乎被拖出去,才聽?到聖人的聲音。
“松開他。”她說。
侍衛松開杜玉頗,他跪倒在地上?,又掙紮著起?身?爬向她。衣袖拖在塵土裡?沾染了灰燼,額上?的傷也被蹭開了,一點淡紅色自紗下滲出來。封赤練冷淡地看著他:“你這幅樣子,真叫朕熟悉。”
“熟悉得惡心。”
杜玉頗小心地攀住封赤練的衣袖,臉上?的笑?容沒變:“惡心的是臣,不是陛下熟悉的那個人。”
“在臣眼裡?,那人輝煌不可直視。”
他還在抖,抖得越來越厲害,喉嚨裡?有些過呼吸的嗚咽與笑?聲。封赤練面無表情地俯瞰著他:“是給你的這麼大膽子來試探朕?你可知道這是死罪?”
“臣知道,”杜玉頗說,“可臣也知道陛下一定明白臣。臣也真的愛慕著陛下。”
他仰視著封赤練,眼睛中逐漸有了真切的狂態。
他想過聖人是不是一個被梁知吾操縱的傀儡,是不是一個有手腕卻缺乏經驗的龍雛,若是這樣,他可以用?愛來誆騙她,讓她相信他真的是愛她愛得發狂的痴心人。
可是,她居然?不是!
他嗅到了同類的味道,那彷彿棲身?於幽暗水澤一樣的陰冷,她也被關在山寺十幾年啊,就像是他被杜淩瑤壓住一頭甚至被庶出姐妹們踩在腳下的那些年歲,憑什麼她們都有好前程,而他這個官這輩子都是為了給杜淩瑤墊底?不甘心,妒恨,小心翼翼帶來的恐懼,逐漸成長為了吞噬人的黑色。
這張君子皮底下的黑色已經發酵了這麼久,終於在孤注一擲之後找到了一個破口。
杜玉頗用?臉頰輕輕蹭著她的手,封赤練漫不經心地把手指抵在在唇上?,他立刻小心地叼住它,像是想要討好主人的貓狗。
“陛下,”他說,“臣堪為陛下奴,只要陛下想,臣什麼事都能為您做。”
封赤練從他口中抽出手指,啪地給他一耳光。杜玉頗歪過頭去,又立刻正過臉仰頭看向她。
“皎皎玉人,清白賢公子,”她說,“怎麼這副樣子。”
“陛下喜歡臣是什麼樣子,”杜玉頗說,“臣就能是什麼樣子。”
“那朕要你進宮做個小侍怎樣呢?”封赤練問,“不是說喜歡朕嗎?賞你進宮如何?”
杜玉頗柔軟地笑?笑?:“陛下賞臣進宮,誰來為陛下做事呢?若是陛下想,臣在哪裡?都能做陛下的小侍。”
她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眉間?:“就在這裡?呢?”
杜玉頗稍微頓了頓,他甚至沒側目去看身?邊的宮人和身?後的侍衛。
“只要陛下想,”他說,“此?時此?刻就能。”
封赤練被逗得笑?了一聲,收回手轉過身?走向珠簾。“站起?來,”她說,“朕有點膩,卿換回之前的樣子。”
就在短暫的幾息裡?,他站起?身?,低頭撣幹淨袖子上?的灰塵,再抬頭時豔麗的姿容就回到皮囊裡?,一個皎皎如月的公子又回來了。他合袖躬身?:“臣遵旨。”
“朕不會讓杜淩瑤官複原職,”她說,“你要是想為朕做事,朕可以把你推上?去。”
“但是你要是做得不好,朕不會留你,杜家必然?也不會救你。你想好了?”
“臣願為陛下效死,誠甘樂之。”
封赤練擺擺手,宮人就走上?前,引杜玉頗退下。在那水榭幾乎要從視野裡?消失的一瞬間?,杜玉頗忽然?抬起?頭,對著棋盤邊的神鷹投去深深一注目。
他不愛她,直到剛剛那句杖斃之前,他的心中都沒有任何一點愛意?。那只是膽大包天的試探,是想要控制高位者的慾望。
他愛她,在意?識到同類氣息的瞬間?,他感到自己?胸口的愛意?快要把他撐炸。她也是被丟棄,被壓制,從不甘和怨恨中生?出殘忍的孩子。但她成功了,她的成功簡直像是日光一樣耀眼。
他想要她,想要像是蛇一樣纏住她,勒死她,把她從那個高高的位置拖下來,吞嚥進身?軀裡?。
“陛下,臣愛慕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