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欺鶴 “卿當以朕血震懾妖魔!”……
日色西斜,宮牆上影影幢幢。
聶雲間向著遠處瞥了一眼,收回目光。
那裡彷彿有一個白影立著,不像人,像是匹馬。宮道上出現不戴轡頭不上鞍具,隨意行走的馬匹實在是荒唐,但這宮中荒唐事何止一件,有匹馬又怎樣呢?
再看過去,那匹馬就不見了。
宮人們在前面引著,雖然天還沒暗,但走在最前面的已經掌起了燈。兩團燈火晃來晃去,照得人鍍上層銅色,大墓前懸燈的童子像一樣。
聶雲間抬頭看向重重深掩的宮門,只覺得它像是無光的獸窟,他再向前走一步,就會有什麼從陰影裡躍出來,猛地叼住他咽喉。
沒什麼猶豫,左相直起後背,從容地一直向前去了。
秋獮此事,安排好了梁杜,提點好了刑部細查,甚至安置好了救駕的祥瑞,怎麼能忘了同樣救駕的左相呢,難道左相沒長白毛沒帶神光,就不算個祥瑞了嗎?
……可能確實不算,但於情於理肯定要賞。
禦書房點著燈火,不知為何卻有些暗,陳設垂簾的影子模糊不清,好像化在了什麼裡面。兩旁金爐煙霧嫋嫋,煙氣沿著爐上金銀花紋流淌下來,活物一樣纏著他的衣擺。
聶雲間跪下,漠然地平視著,不去看上首的聖人。他看著恭謹,沉默,好像又變成了最初在朝堂上的那尊玉像,既沒露出一點對賞賜的期待,也沒有什麼厭惡與抗拒。
封赤練屏退周圍的人,自上首走了下來。
年輕的聖人沒著冕服,身上的衣服是深絳,繡著淡淡的銀色紋路,襯得那張臉過分白皙,甚至有些不該出現在一國至尊身上的病氣。她慢慢地走到聶雲間身前,注視著他彎下去的肩背,聶雲間抿緊嘴唇不言不動,彷彿不是等賞,是等一個宣判。
啪,窗邊的燭火爆出一個火花,聖人的聲音也落下來。
“你為什麼救我?”她問。
奇也怪哉,這話不像是聖人對一個臣子說的,倒像是兩個同齡人之間傳出來的。被救的那個好像還有點怨恨,不知道的恐怕會以為聶雲間攔了哪個一心求死的灰心人。聶雲間的眉頭微微蹙起來,他抬頭,望向封赤練。
他看到的是一張蒼白的,有些神經質的,牙關緊咬的臉。它一點都看不出朝堂上的慵懶和玩味,倒是十足像一個無權的小皇帝了。
“你為什麼救我?”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根本不想救我!你何必……你何必伸出那隻手去?”
這是什麼意思,那妖孽又換了什麼新手段來試探他?聶雲間神色不變,回一句沒有錯處的話:“為人臣者見陛下陷於險境,無不護駕之理。”
封赤練很輕很急地抽了一口氣,好像被這個答案嚇到一樣。她忽然也跪坐下來,雙手抓住他的肩膀,臉上帶著點落水者看到浮木的希冀:“你不想救我,但還是救了,是你也能看到對不對?你也能看到……那個東西。”
冰塑雪雕的玉像沒被放在肩膀上的手捂化,他和她目光一碰,就移開垂落。
“請陛下明示。”
抓著他肩膀的手微微戰慄,那顫抖從她的指尖一直傳到他的肩胛,敲得他的心髒微微有些縮起來。封赤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慢慢收回手去,露出一個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那張臉更白了,連嘴唇都失了血色,她不是手在發抖,她是整個人都在輕輕戰慄。
“你們都一樣,都拿一樣的話糊弄我,都裝傻充愣裝作看不到,根本沒有一個人能幫我,願意幫我……”
她用力抽了一口氣,彷彿被逼到角落裡的什麼小動物爆發出怒氣,“我還以為你發現了!我還以為你能救我呢……哈哈,哈哈,我在想什麼啊……”
“根本沒人能把朕從那個東西手裡救出來……!”
這聲音太尖銳,帶著要撕破喉嚨一樣的崩潰,霎時間就在聶雲間縮起來的心髒上割開一道口子。就在這不到十息的時間裡,那顆能殿試奪魁的頭顱飛快地運轉起來,撞翻腦袋裡所有冷漠的搪塞,踢開所有壓抑的厭惡和不得已的掩飾。
她這是怎麼回事?聶雲間一字一句地問自己,難道不是什麼把戲,什麼蠱惑人心的話術?
他像是一個舉著長牌的盾手,謹慎地等著對方拔出刀或者槍來,但封赤練既沒出刀也沒出槍,她噔噔噔跑回桌後,抄起筆來龍飛鳳舞地寫了什麼,啪地就扔給聶雲間,自己蜷縮在座位上不動了。
不用伸手去翻這是什麼,就憑他一目十行的本事,掃一眼就能看出來上面寫的是他護駕有功賞賜給他的東西。可能是金玉布匹雲雲,也可能是要給他加個什麼名號。然而這一瞬間,在那捲寫這東西的諭旨丟下來的一瞬間,聶雲間的注意力忽然就全都飛到了封赤練身上。
他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一個極大的錯誤——
她身上的蛇影沒有了。
那些包裹著她,時而散作千百不斷扭動的細蛇,時而合成一個巨大蛇形的黑影消失了,露出一個虛弱且被折磨得神思不穩,卻十足像活人的聖人。地抬起頭看向封赤練,忽然有一個念頭從他腦海中升起來。
聖人果真是妖孽嗎?
還是說……聖人只是被妖孽所挾制?
一瞬間過去無數奇怪的細節好像連在了一起,她時而不知所措地聽信身邊人,時而又露出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的表情,明明看起來有興風作浪的力量,卻被梁杜兩黨推來搡去無所適從。
難道聖人一直是同一個人嗎?那妖物難道就這麼輕易地篡奪了皇位,冒充了天家後嗣而沒有一個人認出來?王朝的氣運何以衰敗到這種程度!
若是聖人只是被妖邪所纏,他卻視而不見,任憑她夭折……